过去我看过无数套这样的片子,但这一张,是

编者按:

保罗·卡拉尼什曾经是一位神经外科医生,也是一名作家。在就任医生期间,曾因出色的研究成果,获得美国神经外科医生协会最高奖。

年,即将抵达人生巅峰的保罗,忽然被查出患有第Ⅳ期肺癌。自此,他开始记录自己的余生,反思医疗与人性。

年3月,37岁的保罗离开人世。

本文译自保罗作品《WHENBREATHBECOMEAIR》。

我是一名神经外科住院医生,这是我接受培训的最后一年。

我草草浏览着眼前的CT片子,诊断结果显而易见:肺上布满了数不清的肿瘤,脊柱变形,一整片肺叶被侵蚀。这是癌症,而且已经扩散得很厉害了。

过去六年来,我已经看过几十套这样的片子。但眼前这套片子不同:患者是我自己。

我和妻子露西一起看着上面的片子。她是一名内科医生,现在就守在我身边。露西说她爱我,而我回答她说……「我不想死。」

生命的一个章节,到这里,似乎已经结束。我不再是牧师或牧人,可以协助生死的过渡;我发现自己就是那茫然困惑、不知所措、需要度化的绵羊。重大疾病不是要改变人生,而是要将你的人生打的粉碎。

我的肺癌确诊了。人生本来有那么多计划,那么接近事业巅峰。现在体力不支,重病缠身,想象的未来和个人的身份认同轰然倒塌。面对我的病人曾经面对过的,有关「存在」的窘境。

后来一周,我卧床不起。癌症在进一步恶化,我明显更瘦弱了。迈医院的时候,我心里真是想不通,仅仅六天前,我在手术室一站就是将近36小时,怎么才一周的时间,就变得这么虚弱了?

在确诊以后,我开始拥有了两个角度的世界观:医生和病人。

作为医生,我知道不要去宣称什么「抗癌是一场战斗,我会赢」,也不要问「为什么是我」。我很了解相关的医疗服务、并发症和治疗方法,也可以根据各种数据来分析预后,从肿瘤专家和自己研究中得出结论——这是肺癌第Ⅳ期,死亡率很高,但也有长期存活下去的病例。

然而,作为一个病人。我却不知道,在不能保证充足时间的情况下,到底还要不要生个孩子,还要不要去为事业拼搏,实现多年来一心一意立下的雄心壮志。和过去的病人一样,我也必须面对自己即将死亡这个事实,努力去弄清楚是什么让我这辈子值得一活。

肿瘤医生艾玛·梅沃德在详细阅读了我的检查结果后,回顾了各种不同的方案,最终我们决定暂时不化疗,服用一种叫特罗凯的药。

我和艾玛每两周见一次面,我俩的讨论从医学方面的问题上升到更具有存在主义意义的话题。

「如果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那就比较容易决定未来干什么。如果还有两年,那就去写东西。如果还有十年,那就回去做手术,做研究。」我坚持着说。

「这个没法说。」她说,「但你必须搞清楚,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啊,我知道。我也从来不跟病人说具体的时间,但我可是一直都很清楚病人该做些什么呀,不然我怎么去做那些生死攸关的决定?

英文里的「希望(Hope)」这个词出现在大概一千年前,融合了信心与渴望的含义。但我现在渴望的是活下去,有信心的却是死亡,这两者可是截然相反的啊。

那么,当我说起「希望」的时候,是不是「为没有根据的渴望留下一些空间」的意思呢?不是的。医学数据不仅仅会显示平均存活率这一类数字,也会测量我们对这些数据的信心水平。

住院医生时期,我曾经和无数病人和家属谈过残酷的预后状况。如果这个病人已经九十四岁高龄,痴呆症晚期,严重脑出血,谈起来倒是比较容易。但是像我这样的病人,三十六岁,癌症晚期,那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医生之所以不跟病人谈具体的预后状况,不是因为他们不能。病人们寻求的,不是医生们没说出口的科学知识,而是那种必须靠自己才能获得的稳妥的真切感。过于深入地谈论数据,就像给干渴的人喂太咸的水。面对死亡产生的那种焦虑,远不是数据上的「概率」可以缓解的。

治疗开始后六个星期,我又去做了一次CT。肺部之前散布着数不清的肿瘤,现在却非常清晰,只有右肺上叶有一个一厘米左右的小瘤子。看得出来,我的颈椎也开始康复。

我的癌症病情稳定下来了。

我现在走路倒是不用拐杖了,但人生的前路仍然像瘫痪病人一样,充满不确定。早上我在疼痛中醒来,除了吃早餐,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无法前行(坚持不下去了)!我心里这么默默想。然而心中立刻有声音反对,「你仍将前行。」

这句来自塞缪尔·贝克特的话,早在多年以前的大学本科时期就读到了,这个时候适时地冒了出来。

我下了床,向前一步,一遍遍重复着完整的句子:「我无法前行。我仍将前行。」

就在这个早上,我作出一个决定:我要逼迫自己,回归手术室。为什么?因为我做得到。因为那就是我。因为我必须学会以不同的方式活着。

即使我是个将死之人,我仍然还活着,直到真正死去的那一刻。

我换上了那身熟悉的蓝色衣服,拿着锋利的手术刀,割开硬脑膜,大脑在轻轻地跳动,发着微光。巨大的脑静脉纵贯颞叶顶端,这情景原始而质朴。我熟悉的大脑啊,一个沟壑纵横的「桃子」,正在召唤着我。

所有的医生都治病救人,而神经外科医生则在为病人保命与保住个性之间备受煎熬。对于病人和家属来说,问题不仅仅局限于生存还是死亡,还有到底怎样的人生才值得一活。

你愿意用说话的能力,来交换多几个月的生命,默默无闻地度过余生吗?你愿意冒着丧失视力的危险,来排除致命脑出血的哪怕一点点可能吗?你愿意右手丧失行动能力,来停止抽搐吗?因为脑部控制着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和经历,任何神经上的问题都迫使病人和家属去思考:到底是什么,才赋予生命以意义,从而值得一活?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的力量继续回升,操作手术的流畅性与技巧也渐渐重回巅峰;双手重新熟悉起来,能够操纵和调整哪些只有几微米的血管,又不造成任何伤害;我的手指又找回曾经的灵活。

一个月后,我几乎是全负荷地在做手术了。露西也恢复了全职工作,而且已经怀孕了,宝宝的预产期是六月,刚好我也将在那时结束住院生涯。

二月份,我飞去威斯康星参加工作面试。他们的一切条件都正合意。晚饭后,主管开车送我回酒店,他在路边停了车,「给你看个东西。」他说。

我们下了车,医院门口,前面是冰封的湖水,对岸是科系办公室星星点点的灯光。「夏天,你可以游泳或者开船去上班。冬天呢,滑雪滑冰都可以。」

真是太梦幻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恍然大悟:这只是梦幻而已。我们不可能搬来威斯康星。万一我这两年癌症严重复发呢?露西得孤孤单单在这里,远离朋友和家人,仅凭一人之力照顾病入膏肓的丈夫和新生的孩子?

我近乎暴怒地抵挡着想接受这份工作的欲望,也意识到,癌症已经彻底颠覆了我对人生的规划。癌症如同螃蟹的大钳子,紧紧夹住我,阻止我前进。癌症的诅咒是奇怪而紧张的存在,也是对我的极大挑战,对于死神的步步逼近,我既不能无视,也不能任其摆布。就算现在死神蛰伏起来,他的阴影也时刻笼罩着我……

我耳边又想起艾玛的话:你必须弄明白,自己最看重的是什么。

在重返外科的第七个月,一个新的肿瘤出现了,有点大,填满了我的右肺中叶。这时,我既不愤怒,也不恐惧,本来就是如此,这是大千世界中的一个事实。

这次的治疗肯定更艰难、更痛苦,而活得久一些的可能性更为渺茫。也许未来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永远,我都无法再重返神经外科了。

我再一次走上了从医生到病人的轨道,从行动者变成被动者,从主语变成了直接宾语。化疗刚开始,身体就有了反应,非常强烈的疲乏感,深入骨髓,全身无力。后来,因为一医院进进出出,也就排除了任何重返工作岗位的可能。

一段时间以后,我已经符合了神经外科毕业的条件。那一天,我站在卧室里,为毕业典礼穿衣打扮,这毕竟是七年住院生涯的高潮。但突然之间,强烈的恶心感气势汹汹地袭来。我开始不断呕吐出绿色的胆汁,那种粉笔一样的味道和胃酸大不相同,这是内脏深处涌上来的。我被送入了急救中心,我身体剧痛,意识飘忽不定。

事实证明,一期治疗(特罗凯)失败了。二期治疗(化疗)差点要了我的命,如果我还能活着接受三期治疗的话,还有点希望。

艾玛跟我聊了一些未来的流程。我用头靠着墙,因为脖子上的肉松松垮垮,已经难以支撑。我脑子里一团糟,如坠云里雾里。我需要她再次为我占卜预言,获知生命的秘密。

「你至少还有五年好活。」她说。

她终于说出来了,但语气根本没有「神谕家」的权威,一点也不自信笃定。相反,这句话像一句恳求。此时此刻她不是医生,只是个普通人,对抗不了冥冥中真正掌控这些的力量和命运。

我们面对面。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病人,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时候是前者对后者绝对的权威和把控,有时候呢,就像现在,只是两个凑在一起互相安慰的人,而其中一个正对着死亡的深渊。

原来,医生们也是需要希望的。

见完艾玛回家的路上,露西的妈妈打电话说,露西要生了。接下来的两小时,我目睹了露西和护士一起经历生产的过程。看着她起伏的孕肚,想到露西和女儿的生活中,将会有很多缺失。如果我只能陪伴到现在这个份儿上,那就尽量陪伴吧。

面对生命的界限,人人都会屈服。大多数的梦想和抱负,要么被实现,要么被抛弃,无论如何,都属于过去。

然而,有个小东西是有笃定未来的:我们的女儿。

她与我,只有短暂的交集。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她:你曾让一个将死之人的余生充满了欢乐。我不奢求这样的欢乐永无止境,只觉得平和喜乐,心满意足。此时此刻的当下,这是我生命中最重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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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当呼吸化为空气》,北京磨铁图书公司授权转载

作者:保罗·卡拉尼什,美国著名神经外科医生,作家

责编:shamouer

排版设计:shamou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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