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连载大江东去中阿耐29
梁思申在休假结束前终于有办法把宋运辉和申宝田这两个大忙人的时间取一个最大公约数,安排两个人坐一起吃饭说话。正好那天杨巡也焦头烂额地找上申宝田,因申宝田公司的主流产品除了外销,大半进的就是全国各地有点档次的商场。杨巡目前经营的商场里面也有申宝田公司的一个专柜。杨巡想申宝田接触的商场只有比本城的那些经销商多,申宝田一定比一辈子钻在本市几家商场打转的商业系统人士经验更丰富,申宝田又是个宏观眼光极好的,杨巡估计申宝田对各种商场的经营都有一本细账,他得找申宝田讨教经验。
杨巡特别抽出一下午的时间泡在申宝田的办公室里,厚着脸皮雷打不动,候着申宝田忙碌之余就抛出这几天积累下来的疑问。如此断断续续,倒也获得不少信息,证明他的好多疑问确实并非什么约定俗成,而只是积弊。申宝田果然告诉杨巡其他城市不少商场他认为比较有创意的制度。可申宝田实在是忙,杨巡的请教被打断得支离破碎。因此下班时候,杨巡自然是踊跃地要求请饭,以便饭桌上请教。申宝田只知道杨巡与梁思申的矛盾,自然是拒绝。但杨巡不肯放弃些许机会,硬是挤上申宝田的车子,嬉皮笑脸地说即使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也是好的。申宝田只好随他。
到丝路大饭店的停车场,他们停车时候,竟意外遇见宋运辉和梁思申。杨巡看到申宝田不等车子停稳先降下车窗与外面的宋梁两位招呼,他忽然想到,难道申宝田今天约吃饭的是宋梁两位?
哎呀,他要是挤得进去的话,那不仅是申宝田的经验,还有梁思申这个在美国逛街的高手啊。他当即跟着申宝田下车,厚着脸皮冲上前去先与宋梁两位打招呼,硬是想要造成他和申宝田一起出席的既成事实。
申宝田本来想与杨巡撇清,拉下脸让杨巡出局,却不料见杨巡冲到宋运辉面前汇报说已经根据宋运辉的指示与上海方面签下经营合同,具体条款如何如何。申宝田听着心说,难道他们恢复邦交了?那他倒是不便多说什么了,毕竟除了有限几个人,其他都至今还以为杨巡是宋运辉的铁杆老乡。梁思申却以为申宝田带着杨巡来,见杨巡说个没完没了,就建议上去一起吃饭,边说边谈。这话既然是当年的当事人之一梁思申说出来,申宝田更是相信杨梁之间矛盾已经内部消化,他便也不多管闲事。惟有杨巡与大家一起走进宾馆大堂,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自己知道有多侥幸。
宋运辉和申宝田两个人寒暄过后,不知不觉就说到企业发展中遇到的瓶颈问题。还是申宝田先提起的,他说他的主业肯定还有发展空间,可是总感觉到一定程度之后,再想保持原有发展速度却难,可是他不肯按部就班,他希望继续照过去的速度快速扩张。然而,光靠继续做实业,速度的维持将难以为继。
宋运辉听着也感叹,做实业的人需要耐得住寂寞。说到这儿,宋运辉忍不住问杨巡:“小杨,小雷家实业现在的资金规模跟你比怎么样?”
杨巡终于有了说话机会,忙道:“我怎么能跟书记的比,现在这个行业只要说起雷霆,没有不知道的。”
“我前阵子听说雷霆问银行贷一千万的流动资金并不容易,我看你很简单啊。你问银行累计贷款呢有多少?”
“我的资产都在市区,属于优质资产,贷款稍微方便。”杨巡不便说出资金贷款的确切数字,便这么含混了一下。他心里忽然有那么一种感觉,如果在座只有梁思申一个人的话,他会说,即使知道梁思申回头肯定会与宋运辉互通有无。但是有宋运辉在场,甚至还有申宝田在,这个秘密他就不说了。
宋运辉没有追问。反而是梁思申说了句:“我在国内看到的是,有些企业贷款很容易,有些企业贷款真难。继去年北京长城公司沈太福之后,无锡新兴公司邓斌正等待宣判,都是集资问题。”说到责任,他微微侧脸对杨巡道:“沈太福的长城机电公司,也是挂名集体的个私企业。”
杨巡立刻心领神会。
“前阵子有跟朋友说起这事儿,我听了好半天后怕,我造两家市场时候,一半的钱也是从个人手里集资。”
宋运辉道:“不一样,长城公司的集资扰乱国家金融秩序,并没有用借来的钱发展他们吹嘘中的科技实业,而是用后面人的集资付前面人的贷款。是完全的金融违法行为。”
梁思申想到她翻阅的资料里有记载,长城公司把集资来的资金在全国各地投资房地产项目。她记得当时与同事做过计算,照这几年地产增值的速度,长城公司可能负担得起集资的高额利息,但这条资金链非常脆弱,是建立在对高通胀和高增值的预期之上的,她和同事当时就预计迟早出事。但她尽管不认同宋运辉的说法,也不当着众人的面否定了,想还是回家自己说去。
杨巡听了再次后怕,原来这也是罪名。他记得当时在债务操作中也做过这种用后人的钱还前人的连本带息的事儿,不过同时把市场也造起来了。当年如果没造起来,钱又还不上了,他是不是也得跟沈太福一样地被判刑?但他没梁思申了解得深入,有些不明白沈太福玩那个金钱游戏做什么。申宝田已经先说了:“我有些不明白长城公司为什么要这种办法集资,几乎就是诈骗,明眼人只要想想,又不是短期头寸,那么高利息,长期经营谁负担得起?国家对这种事当然不会袖手不管。当初无锡那家也有人劝我出资,我看不出除了贩毒哪个项目能有那么高回报的,不信。我奇怪他们的集资招数怎么会那么多人上钩。”
宋运辉道:“利益熏心,利令智昏。”
梁思申再次无法认同宋运辉的武断,但她还是没出声。
杨巡私心里对那种集资行为同病相怜,就笑着打断道:“我前阵子利令智昏签下商场的经营权,这下头大了,今天一下午就缠着申总给提建议。现在三位高人在座,都帮我一把啊。”
梁思申一笑,没说。当时她看到杨巡愿意接手经营权的时候就惊讶过,这似乎不符合杨巡一贯标榜的原则。现在他既然接手了,即使她曾经做过中间人,她也问心无愧,他现在没有帮杨巡的喜好。她这一笑,就似乎是把杨巡的话当做笑话来听。虽然是知道杨巡这一路走来不易,但杨巡不有的是歪门子吗?她不想再次做傻子。
宋运辉也只是礼节性地问一句:“很困难?万事起头难嘛。”
杨巡没缩回去,忙道:“是啊,很困难,这已经不是万事起头难。我现在就跟个小孩子闯进老法师堆里,人家都是多年搞商场的,我是隔行如隔山,什么都不懂。这几天都不知道怎么管才好,今天就追着申总问呢。”
宋运辉微笑道:“你行的,我从你当时那么迫切想拿下经营权的时候就看出你的胸有成竹。”
杨巡没办法,只得说句实话。
“我拿下经营权……起码想死活都有个明白,别让背上一屁股债还不知道怎么背的。”
宋运辉还是微笑道:“你放心,没有人是万能的。但往大里说,只要团结群众,依靠群众,没什么事办不成。你以前多是单打独斗,即使与人合作,也几乎是你说了算,而商场的管理正因为千头万绪,需要的是团队的协作,你只能是一个牵头人。你不如试着在坦诚待人、有所让利、职效挂钩的基础上组建一个团队试试,群策群力的效果要比单打独斗好得多。”
宋运辉这话说出,杨巡说了声“好,我听宋总的”,再无其他话语。他做贼心虚,听出宋运辉话外有话,梁思申和申宝田也听出,宋运辉给杨巡支了一个大而无当的招外,几乎字字句句指责当年杨巡对待合作人梁思申的态度。杨巡若是雷东宝那样的性子,也就当耳边风了,偏偏杨巡听得懂。
一桌人心照不宣了下,宋运辉又与申宝田说上话。还是那个问题,主业之外做什么。梁思申知道申宝田的规模不小,建议申宝田申请上市,但是申宝田不答应,说是好不容易摆脱掉公婆管束,不想上市惹来监管。杨巡没法插嘴,听了申宝田的话心说上市不是圈钱吗?银行贷款那么难,他如果有上市机会,他说什么都要削尖脑袋了上。但他却听到梁思申跟申宝田说起国外有本来上市的股份公司处于这样的考虑,也有选择退市的例子,上市不上市全在个人选择。越是想到梁思申在超前发展的老资本主义国家里见多识广,杨巡越是为他而今没法从梁思申嘴里挖到商场经营帮助而闹心。
一顿饭吃下来,申宝田和宋运辉对对方印象颇佳,相约以后有空再见面,也彼此约下时间去对方公司参观。只有杨巡一无所获。
商场成了杨巡手中的热煎堆,烫手,又扔不得。他很想找个谁把商场转包出去,可是上海的李力和梁凡不答应。他只得勉强经营下去,心里后悔不迭。他最头痛的是商场占用了他大量时间。这些时间如果拿来做别的发展,不知会有多少收益。
但杨巡做事,“狠”字当头。只要被他瞄上的,他非追根究底弄个清楚不可。既然商场的经营扔不得,他只好照着宋运辉说的办法,将原先的骨干组成一个管理团队,许以利润分成,利用团队的经验,和他自己的创新改良,加强商场管理,堵住收银口子的漏洞。那帮骨干都以为终于有了他们非上海管理人员的用武之地,因此干起来极其主动。他们毕竟是多年商场的老手,给杨巡出的点子五花八门,反而令杨巡不知如何选择。
想来想去,杨巡还是又去香港取经。他本想带新委任的一个内行副总一起过去,他相信副总应该比他更看得出门道。可是副总的证件却拿不出来,杨巡只好再次单刀赴会,一个人去香港逛街。这回他逛街的目标又有不同,只单纯逛商场。他不仅看商场的布局,看不同商场陈列商品的不同,还看商场此起彼伏的活动。他还请能讲几句普通话的店员吃大餐,了解香港人的经营思路。整整两个星期,他一个人在香港省吃俭用,记录下一大本经验。
回来之后他对照着香港之行看自家商场,发觉李力和梁凡原先确定的铺面安排与他在香港看到的普遍情况差不多,都不需要他回来再做多少搬动。正好有朋友推荐河南郑州来的商场老手,那老手一上来就问杨巡在没在电视里看到过“中原之行哪里去,郑州亚细亚”的广告,杨巡当然知道,前两年的事了,他还知道“双休日哪里去,仟村百货赶集去”的广告,电视上还放过改编的连续剧。但他奇怪,为什么后来电视上那些广告没了,是不用喊了,全国人民都去郑州逛街了,效果已经达到了?还是亚细亚和仟村都隐退了?
杨巡暂时没同意应聘那个郑州商业老手,但是与那人谈了两天话。当他听到郑州各大商场的商战打到后来大家都无路可退,即使商品价格打折到已经低于进货价却还得为了赚人流硬着头皮坚持的事时头皮发麻,不由得想到商场四楼那些由商场进货到库存到销售的电器产品。如果这边也打起价格战,他那四楼还不是死路一条?他最后没聘用那位来自郑州的老手,他决定不能沿袭商场进货——商场库存——商场销售的路子,不能把钱放出去把货捂在自己手里。那一段销售周期里,谁知道会出现什么亏损因子?但是看到别家商场都是衣服食品电器首饰等等一应俱全的百货格局,他又有些不敢裁去食品和电器两大块,内心便非常矛盾。
他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四楼的一半开成香港那样的超市,专门卖日用百杂和小电器。另一半租给一家私营家用电器公司,让那家公司的电器填满他的商场铺面。同时,他开始做VIP卡,做得跟银行信用卡似的,金光闪闪,非常喜气。他的VIP卡闪亮登场的时候,他仿照香港的办法,做了一次国庆打折返券销售。广告和海报早早在一星期前闹出去,宣传效果还是不错的,国庆当时的人流也是不错的,但节后杨巡让会计一算,尽管赚了不少,可是比起他投入的精力和资金,这份子的钱,赚得性价比太低。
既然已经上手,又无法脱手,杨巡只能做着。但杨巡哪是个肯按部就班的人,等门道摸清,他就让杨速接受具体事务,他自己脱身而去,考虑其他新的项目。只是商场仓储占用他巨额流动资金,令他没钱往别处施展拳脚。
梁思申回去,就得到两台配置新出的WINDOW95操作系统的电脑,一台台式,一台手提。WIN95操作系统几乎可称作是划时代的革命性的友好界面令梁思申爱不释手,即使需要费时把许多资料从原来的电脑倒腾到新电脑上也无所谓。但可恶的是绝大多数软件已然只能在DOS环境下运行,那么好的新操作系统,他只能用上一半。
不料外公竟然迷上电脑附送的接龙游戏。以往外公闲时喜欢拿一副扑克牌玩接龙,可是洗牌翻牌哪里有电脑上那么方便,即使以前有竺小姐帮忙洗牌都没电脑方便。但是现在梁思申是大肚婆,所有人都对她忍让三分,外公抢不到电脑,只好想办法要国外的儿子给他带一台电脑过来用。
梁思申终于见到外公口中的美女戴小姐,果然活色生香。她纯粹是因为戴小姐来自宋运辉的家乡而对戴小姐多重视了一些。但这样的女子,在男子堆里却是非常受欢迎的。外公也喜欢戴小姐,虽然戴小姐不如竺小姐一般会诗词歌赋,可是戴小姐开朗热情,性格犹如拉丁女子,她一进门锦云里就仿佛热气腾腾。外公背后说戴小姐胸大无脑,可又挺喜欢戴小姐来,还几次借小钱给戴小姐调转头寸。
一次见面后,梁思申就问出戴小姐叫戴娇凤,来自宋运辉老家邻县的一个村庄,她查了地图才找到大致方位。她倒是发现,那村庄与宋运辉插队的地方在同一个县,严格说起来,与杨巡的老乡关系更近。
梁思申本想哪天宋运辉过来上海时候与戴小姐来个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她有点期待看到严肃的宋运辉遇到个活色生香的女老乡会如何对待。没想到她才在电话里一介绍,宋运辉立刻反应过来,这个戴娇凤会不会是杨巡在东北时期的同居女友?
梁思申本来准备回去美国生孩子的打算出了变故。她被国内的工作牵住,无法争取到去美国回炉培训的机会,等熬到产假时候又可能被航空公司拒收,她只得做好在上海生孩子的准备。宋运辉与梁父梁母都愿意她这样。
橘子黄时,锦云里的银杏也黄得娇艳,秋风吹过,落下一地斑驳。外公风雅,不让扫去银杏叶,任其写意秋色,一地娇黄。秋高气爽时节,阳光掠过飘摇的树叶洒在青苔描画的砖地上,如同给银杏叶打的追光。梁思申难得周末休息,而宋运辉又没来,她陪着外公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据说这可以补钙。闲暇时节,她有大量的书要看,那些书都与育儿有关。
十来点钟时候,大门被敲响,先放进来李力,李力喜欢锦云里二楼书房一屋子的古籍,他又很得外公赞赏,每次来的时候,外公都让他自己玩。今天也不例外,李力与两个主人寒暄几句,径直上去书房。外公说,李力看上去有心事。自从梁思申怀孕后,外公的性子稍微柔和了一些,祖孙俩竟能开始和平共处,互通有无。
过一会儿,戴娇凤敲门进来。梁思申对戴娇凤有了兴趣,手中的书都不看了,专等戴娇凤坐下说话。外公听过梁思申的转述,对于这个敢于在十年前闹私奔的女子更有兴趣,也丢下电脑游戏坐过来。可怜戴娇凤哪里知道有大小两只狐狸瞄上了她。
祖孙看着美艳的戴娇凤,想到娇小的杨巡,都不敢说出他们认识杨巡,免得刺激这个心思简单的美女。但两个人都觉得,如今戴娇凤的丈夫虽然不是腰缠万贯的富贾,却是本市司法系统的干将,而戴娇凤自己又在一家公司做着清闲的事,日子也应该过得不错的。
梁思申中午时候亲自上楼,去书房叫李力下来吃饭。却见到李力拿着本书斜斜坐在太师椅上,眼睛不知对着哪个虚无的空间。直等梁思申敲门才回过神来,原本木然的脸上挂上笑容。
梁思申微笑问:“有心事?”
李力微笑,“没什么。刚才想到萧然,他大概看合资项目大势已去,只好扔下那头,重新出来做贸易。可惜资金给困在合资公司,他爸又步入退休,情势比较尴尬。”说到这儿,李力一顿。
“有点兔死狐悲啦,呵呵。”
梁思申知道李力没说真话,也只是笑道:“前年开始的调整,到今年基本上已见成效,今年我们估计消费价格指数和固定资产投资增速都不会再超过二十,经济增速也应该比去年前年有所回落。萧然在这个惯性下降通道时期出击,会比较艰难一些。我们下去用餐吧,都十二点多了。”
李力忙笑道:“你看我这个客人真不自觉。都说明年调控将继续,你们国外的舆论是怎么看的?”
“呵呵,我们国外的蛮人刚刚从崩溃论里拔出来,说出来的话做不得准。”梁思申先走前面下去,不过还是说了句正经的。“我们都感觉这回的调整能做到软着陆已是非常不易,下月北京的经济工作会议上,我们估计政策走向还是从紧。因此一批国有企业经过试点改制,明年开始应该陆续可见成效,这对国内生产总值的提升又是一个助力,估计国家就会在其他方面采取措施巩固调控效果了。怎么,跟你的有关?”
李力忙笑道:“关系不是最大,不过通胀缩小,银行贷款利率依然居高不下,对于我们的利润有一定影响。”
“哦?不过事在人为。来,给你介绍,这位戴小姐,我们的客人。”
梁思申见李力对戴娇凤只是淡淡的,不知道是因为李力鉴赏美女的眼光独特,还是因为李力今天心神不宁。反而是戴娇凤早就知道只要来锦云里就能遇到贵人,知道李力身份后,对李力非常殷勤。令梁思申大惑不解的是,李力饭后又去书房闷了一个下午,晚饭时候才离开。
但等李力离开,梁思申立刻一个电话给梁凡,询问他们公司近况。等梁凡详细说明没出问题,梁思申才稍微放心,不过还是又一个电话打给她爸爸,让爸爸最近收紧对梁大的贷款。
天日已经渐短,不到下午五点钟就已昏暗。夜风一阵一阵地紧,卷起满园落叶纷飞,在夜灯下犹如雪花飞舞一般。冬日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年
年底,正是商家最忙时节。杨巡发出好多购物券,不少单位开着购买文具的发票几万几万地捧来现金购买购物券,杨巡也识相,虽然购物券不打折,但是主动按照一定比例给购买购物券的经办人几张购物券作为回礼,经办人都是心照不宣地收下,有些不久又捧着现金过来购买。再加年底本就购销两旺,商场竟然难得地出现了销售高峰。
这时候,杨巡从报纸上了解到,有家外国大型超市在北京开业,那超市来自法国,名叫家乐福。正当杨巡思量着要不要忙过这阵子去北京看一眼,看是不是与香港的那些超市一样,却又从《新民晚报》得知,上海的家乐福也开业了。杨巡没有犹豫,只等元旦销售高峰才一过去,春节高峰还没杀到,马上拎行李直奔上海。
因为有妹妹杨逦落户上海,杨家人在上海终于有了落脚点。杨巡下午一下火车就直奔那房子,他得先把大包行李处理掉了。那行李里面有两个哥哥给小妹买的高价羊绒衫和围巾,有两个哥哥一致认为适合白领丽人穿的品牌套装、大衣,当然也有国外大牌的巧克力、咖啡。两个哥哥认定小妹才那么点工资只够温饱,额外消费还是需要两个哥哥帮衬。但是杨巡因为有言在先,就不给现金只给实物。
杨巡下午三点多打开房门时,却意外发现杨逦这个时候竟然在家。杨巡立即看到杨逦的脸上很是不自然,但他还是关切地问:“怎么啦?请假不上班?身体不舒服?”
杨逦迟疑良久,才闷声道:“我辞职不干了。”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元旦前的事,我发了工资走的。”
“那你这几天怎么过日子?”杨巡当即去厨房翻看,只看到几包方便面。“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杨逦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翘着嘴巴道:“我们不是今年不包分配吗?公司就贱看我们,进去的人都没好位置,有些先做文印,有些先做跑腿,把我分去reception,叫我一干就干到辞职为止。”
“那个锐什么什么的是什么位置?”
“reception就reception。”
“总有中文名目吧,梁思申那个半老外说话都不吐英文。”
“你就梁思申梁思申,reception就是接待。”
“啥,你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的去做接待员?这不是小看人吗?”杨巡当然知道接待是什么,档次高点的企业都在门口围个大柜台,柜台后站一个漂亮小姐,客户上门,第一个调戏的就是接待小姐。杨逦公司竟然让一做就是半年。杨巡很生气,但随即便冷静下来:“你们那几个一起招进去的,不是有跑腿文印的吗?他们也还干那行?”
杨逦一时没吱声,闷一会儿,才避开眼去,硬邦邦道:“当然。”
杨巡当即发现杨逦撒谎。其他几个肯定已经脱离苦海,而杨逦估计个性很冲,不肯妥协,又不安于接待位置,被公司管理人员讨厌,因此就被有意摁在接待位置上不给挪窝,她脸面挂不住只有自动求去。杨巡不予戳穿,想着杨逦辞职已经难过,他别添乱了,岔开话题道:“走,刚开了家超市,叫家乐福的,我们去买些东西。你跟我一起去,别拉着个脸,现在不是每星期都有人才市场吗?找工作容易。”
杨逦没应声,但默默跟着出门,上了出租车后,也是不肯说话,好像还是杨巡欠她似的。杨巡坐在前面,看计价器上面的数字飞转,脑袋里也是飞转着思考,要不要对妹妹施以援手。如果不施,就冲她那么点工资,估计现在已经钱包见底。可是如果施的话,助长的是杨逦那臭脾气,杨逦即使找到下一个工作,又如何能安心岗位?如今杨逦在家里都是车进车出,空调席梦思,即使他今天给带来的衣服,也是一套上千的,这样的花费,杨逦面对只值一件大衣价的工资,心态怎么好得起来?说起来,杨逦不肯脚踏实地的工作,与他的纵容很有关系。
其实他现在给杨逦一个月几千块钱很容易,可那不是更加纵容杨逦了吗?杨巡的心徘徊在硬与软之间,无法做出决定。他深知,如果换作是别人说起自家孩子的事,他一早会扔话出去让家长好生教训没出息的子弟,可是轮到自己小妹,他却下不了手。一直到进去人声鼎沸的家乐福里面,杨巡才停止艰难的思考,推上一辆购物车开始他的观察。
与去年考察香港超市不同,这回进家乐福,他已经是一个商业系统从业人员,对百货行业的商品已经有了系统认识。此时面对看不到边的熟悉的商品和熟悉的价格,他的感受彻底不同。他看到,这里的商品基本涵盖吃穿住行,一个家庭只要要求不高,可以在这里买到所有家用。他看到这里的商品价格普遍比他的百货商场里面便宜,而同类商品的选择余地却更大,商品可用琳琅满目来形容。他看到这里的购物环境与香港的一样便利,没人在身边说三道四,拿什么不拿什么完全自由。他还看到,这里的灯光明亮空调温暖,售货员对外地阿乡没有晚娘脸。他更看到这里也是自动计价,便捷迅速,最后还送塑料袋方便顾客拎走。因此杨巡看到,即使今天不是休息日,即使现在还是上班时间,超市收银台面前还得排起长队,里面来往购物的人不知比香港多多少。他还看到,他一下子也消费了两千多块,而排他前面的两个人消费也不少。
走出超市,西北风让他火热的脑袋一下清醒,他忧虑地对杨逦道:“要是在我们市也开这么一家,我的商场还不喝西北风去?”这里比香港的超市带给他更大的震撼,香港的超市远在国境之外,他即使前去取经,也最多只是感慨而已,可是上海的家乐福,却让他看到身后危机重重。
杨逦一圈儿超市逛下来,大哥又一下子给她买了不少食品家用,她的心情立刻好转,闻言就反应敏捷地道:“上海也才只一家呢,不知几年后才能去二线城市。不过真要开那么一家在旁边,商场起码一半的商品没销路了。”
杨巡点点头,好久都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在黑暗中等到一辆出租车,将买来的东西塞满后备箱和后座,他才又道:“以前梁思申跟我说起超市时候,我还以为那种又亮又漂亮又有空调的地方东西一定贵死人,我还跟她说照国内经济水平起码十年都不需要超市。可没想到……还不到五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坐在后面的杨逦不由得探头看前面大哥的脸色,昏暗灯光下,她看到大哥两只眼睛发直,心事重重。“别担心,不是说了嘛?上海也才开始,你还有几年准备时间呢,够多了,自己造一个也来得及。”
“自己造一个容易,可是我哪有钱库存那么多货物?那得多大流动资金。”杨巡不知道家乐福的经营模式是怎样的,他估计与自己商场四楼的小超市差不多,“只有老外才有那个钱啊,难怪是法国人开的。”
杨巡忧心忡忡,却也在忧心中看到一丝希望,“还好,家乐福的普遍价格还是比我那市场那些摊位的贵,像我这样的人当然逛超市,可工资不到一千的,看到有一分钱的便宜当然是先奔市场。家乐福的运营费用怎么跟市场比?还好,没法比。”商场危殆,可好歹市场可以保住,杨巡终于放下一小半心事。
回到小区,天色已经全暗,家家户户的脱排油烟机喷出浓烈的菜香,被楼宇间的狂风一阵搅合,令杨家兄妹更觉饥寒交迫。杨巡让杨逦在楼下守着,他一趟一趟地拎东西上六楼。杨逦被一月的冷风吹着,一件一手长的呢子大衣根本无法御寒,只盼着大哥快快来去,把东西收拾完。杨巡几趟六楼跑下来,人早累得腿脚打晃,身上的大衣早甩了。他最后一趟下来,索性把地上全部东西都收拾到自己手里,杨逦都不需要拎什么。但等杨逦准备空着两只手上楼,杨巡却叫住她。
“老四,去打几个电话,问问梁思申那单位具体地址。我上去烧饭炒菜。”杨巡摸出一张五十块钱交给杨逦,“电话费不够回来问我拿,用不完算你的。”
杨巡以为说完就可以上楼。不料杨逦接了钱,没掖进口袋里去,却跟着杨巡一起上楼了。“太冷了,回家用你的手机,现在不是能漫游了吗?”
杨巡一个人拎着所有东西往上走,气喘吁吁地道:“手机通话费加漫游费,一分钟得多少?你公用电话一分钟才多少?快去快回。”
“大哥你怎么算账的?你给我五十块钱,就算通话加漫游,也够打二三十分钟的,手机打跟公用电话打有什么不同?今天温度接近零度,你想冻死我?再说即使我拿查出梁思申的单位电话,可现在已经七点多,下班时间了,哪儿找得到人问地址?”
杨巡从肩膀上扛着的米袋后面艰难地看看小妹,他更意识到小妹辞职的根源在哪儿了。他走进门卸下货,一把抓了杨逦手中还嘲笑似的掂着的五十元,严肃地道:“你工作态度很有问题。我来告诉你。第一,我给你五十块,你没用完,虽然对我来说一样是支出五十块,可对你来说,却有收入。同样的效果,但用手机支出五十块的话,钱就全进电信手里去了,我一样还是支出五十块,但你一块都捞不到。你以为钱是那么好赚的吗?第二,你说你是外企工作过的,那你应该知道他们高层经常晚上要跟国外刚上班的通上话才能下班,只有你们这些锐什么才能按时下班。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以,但你不能不知道上面的人在做些什么,还自以为是说什么七点人家已经下班,你犯的就是不懂又自以为是的毛病;第三,那就是你无知,又懒。工作半年,连最基本的工作方式方法都不懂,却不肯尝试。问电话是第一步,问到的电话后面没人等着回答你问题那是理所当然,但你不会电话号码最后两个数字稍微变化一下继续打吗?连号的电话号码基本在一个片区,多打几个基本可以问个八九不离十;第四,是你的工作态度问题。我上楼下楼背那么多东西,你不说帮忙一起扛,你打个电话帮我总行吧?我都已经要求你,这么冷的天,我如果没要紧事也不会要求你,可你还挑肥拣瘦,你在公司工作也是一样?人家出一千多一个月供着你是让你挑肥拣瘦去的吗?你给我好好想想,你工作时候是不是没动脑筋?工作,不是家里,没人有义务喜欢你。我下去打电话,如果问到地址就不上来吃饭,你自己先吃。”
杨巡说了那么多,耐心详细地分析了杨逦的错误,可是杨逦压根儿不服,他开门准备出去的当儿,杨逦就在后面道:“你即使十万火急,可你也得注意方式方法,万一人家没上班,你的所有电话费不是泡汤了?万一你……”
杨巡没想到自己说得那么详细,杨逦还能来那么多万一,他懒得听下去,也没时间听,急急关门将杨逦的一万个万一关在门里面。杨巡一向自诩,只要是他想找的,没有找不到的。其实他早知道梁思申办公室的电话和地址,他只是想测试杨逦到底有几分能耐而已,测试结果他非常不满,心想,杨逦这样的大学生要是到他手下,不等杨逦辞职,他先开了她。这时候杨巡心中已经决定,回头再给杨逦买五十斤大米和一些香肠水果等物,但绝不给杨逦钱。他已经看出,杨逦的问题完全是心态不好。他想,杨逦毕业一周年时候如果还改不了,他只好认了,以后供着小妹。
自从换新电脑后,梁思申每天从国外接受的信息量就大了很多,她不再觉得处于信息真空。她自己公司的信息传输也方便许多,只是网络速度很慢,每天都需要秘书收集存盘,她等下班后办公室安静,才能更快地浏览。
看完便收拾一下下班。此时她已经大腹便便,可是国内孕妇装太过娇艳,她只得套上一件男式羽绒服打发这个短暂时期。她乘电梯直降到地下停车场,电梯门打开,却看到外面略带茫然的杨巡。待杨巡看到她的时候,一张脸立刻转出笑容。只是这张笑脸充满惊奇,杨巡惊奇的是印象中身材瘦高的梁思申竟会变成这个模样,即便是一向美丽的脸容也是有些浮肿,他心说难怪在停车场找不到她的大车子,现在上下那大车子不方便了。
梁思申挺烦杨巡阴魂不散又找上门来。但她见那么灵活的杨巡难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只得主动开口招呼:“你在上海?来这儿找人?”
杨巡终于收回惊奇,忙道:“我找你,新年好。门外不远有家餐厅,我想请你吃饭。”
“我很累,想早点回家。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来看看你,有半年没见。我送你回家吧,我替你开车。”
“谢谢,我还行的。”
杨巡听梁思申一直婉言拒绝他,他也只得硬着头皮道:“让我帮你开一次吧。我最近忙商场,一直没空过来上海,这回听说上海有外资超市开业,赶紧来看一下。看完一肚子的话想找个人说,就来这儿碰碰运气。哎呀,你换车了?”
梁思申当然没把驾驶位让出来,但一边开车一边道:“超市我也听说了,挺不错,谢谢你来看我……”
“人真不能做错一次。”杨巡听梁思申没热心议论的样子,自语感慨。
梁思申闻言微笑道:“对不起,我现在体力不允许,一般都是早回。过去的事情请别再提,都是仁者见仁。”
杨巡点头,有些违心地道:“你上车吧,外面挺冷。那再见,以后去东海,随便什么时候打电话,我都在。”
梁思申钻进车子里,看看外面的杨巡,心里有些不忍,伸手打开副驾的门,让杨巡进来。“我送你去宾馆。”
杨巡近乎欢快地跳进车子,快乐地道:“我送你,回头我打辆车回家。我小妹毕业了分在上海,我给她在上海买套房子,现在我来上海不用住宾馆,就住杨逦那儿。那小家伙上个月辞职,都没跟我说,今天我去才发现,家里清锅冷灶的,只有几盘方便面,我没翻她钱包,不知道钱包还有几块钱。我批评她工作态度不对,可她死鸭子嘴硬,理由比我还足。唉,四年前差不多时候我也找你讨论杨逦,你跟我说别多给钱,宁可多给物,结果我没做到,我养娇她了,她现在眼高手低。唉,怎么办,对不起我妈。”
梁思申原以为杨巡会跟她说看了家乐福超市后的感想,就跟以前似的,跟她商量造建材市场,造四星宾馆,造欧洲街和商场,满眼睛都是憧憬,满肚皮都是主意。没想到一上来就是家长里短,就跟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家长一样的焦急。她不禁莞尔道:“那你要拿她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明天给她备足够两三个月的柴米油盐,总不能饿着她。我看吧,她要是半年里面能出息,就让她继续呆上海,要半年后还是有上顿没下顿,我不指望她了,捆也要捆回家自己盯着调教。”杨巡说的时候,不时看向梁思申,见她一直听着发笑,估计她在笑他的主意,只得也笑道:“没办法,老四嫌我没文化不肯听我,不认我的理。”
梁思申心说这个哥哥做得还是不错的。“你已经很会说了,死人都能说活。”
“我哪里,我哪里,呵呵。我……我……总之很对不起你。我现在话不多,更没几句人话,呵呵。”
梁思申一笑,转了话题,“去年一年里,调控那么紧,你算是做得很好了。”
“我们下半年凑一起时候已经都在讨论,就是给批,我们也暂时不敢上了,利息那么高,可……听说海南北海那边都有人跳楼了。我现在压力就很大,晚上睡觉想起商场那些库存每天吃掉的银行利息,心里割肉一样。今天再看到那样的超市,要是我商场边上也开上那么一家,我从五楼往下跳算了。你看着好了,很快的,不出三年超市就会过去。以前肯德基不是也只有北京上海才有呢?我到上海还特意去肯德基吃一顿,现在全国各地都有,我们那儿已经有两家,一家还是我的。你看,只要是好的,很快遍地开花。我今天看着超市就想,它超市卖什么,从今天起,全部从我的商场撤出,绝不敢跟超市重复。我今天就得准备起来,一点点地调整布局,要真等狼来了就迟了。没法跟它超市比价格,有些都比我进价还低,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卖得出这种价格。这商场,不接手不知道,一接手才知道水太深了。”
梁思申听着满是道理,但只脸上笑笑道:“对于你去年夏天肯接下商场经营权,我也奇怪,不是你一贯风格。”
“我也悔,可就算时间倒回去,我还是得接。放他们手里,他们每年给我制造亏损。与其不明不白亏钱,还是自己动手亏吧,起码亏得死心塌地。这与你无关,都是我自己的事。”
梁思申不愿多提商场的前因后果,只得再转话头。好在锦云里很近,很快便到。便道:“我到了,今天不请你进去喝茶。”
杨巡看看这陌生的环境,奇道:“你不是住别墅吗?”
“这儿方便,上班近。呃,有个不情之请,这个地方你非请勿来。”
杨巡以为梁思申不喜欢他像今天出现在她办公楼下面一样出现在这里,只得悻悻道:“好吧。以后我打你电话,行吗?”
梁思申只得索性摸出一张名片交给他,显示诚意。她名片上面没有记载手机号码,她不愿意每天被叫魂。但她就不明确说明,让杨巡别自说自话地摸上来,其实是因为戴娇凤。以杨巡只凭她一个工作单位的名字就能摸到她工作地点的能耐,杨巡只要有心,还能不顺藤摸瓜了解到戴娇凤去向?她还是别制造事端。
杨巡看梁思申开车进入大铜门,不由得绕着这么大院子的围墙走了一遭。围墙有些与别的房子连在一起,他没法精确看出大小,可毫无疑问,这院子很深,不比他老家山野之地的院子小。他不知道这房子是梁思申外公的,心说梁思申这个人可真会赚钱。
杨巡只打车到最近的地铁口,换乘地铁回杨逦家。有关商场和杨逦的事,他好好想了一路,走出地铁的时候,基本上心意已定。
雷东宝也在要抓破头皮。平时工资发下来,他都是自己拿一半,另一半给冯欣欣做家用。但是今年的年终分红,雷霆的倒也罢了,红伟那边的公司分红很是可观。因为对本地电线行业进行了集中整治,红伟的贸易公司又买又卖,生意滚得相当大,在好几大城市已经发展出经销点,因此利润跟着上去了。红伟满面红光地把一本存折交给雷东宝,雷东宝拿着却不知道放哪儿去。
项东虽然进来才半年,按比例所分得的钱比起正明他们来少一半还多,可他还是震惊了,这个数字,比雷东宝请他来小雷家时的口头许诺要大不少。他会议后就想找雷东宝说说话,说说这半年来的感受和对新一年的展望,他太震惊了,他抑制不住地想找人说。可是雷东宝此时头痛钱放哪儿的问题,把约谈拖到晚上。项东只得驾车从市里回去小雷家,一路打着节拍放声高歌,唱的是《翻身农奴得解放》。
按雷东宝以往的规矩,他的钱都交给老婆管着。可是想到冯欣欣,他怎么都不放心把钱放到冯欣欣手里,仿佛冯欣欣跟他隔着一条心似的,不可能好好保管他的钱。给他妈是不可能的,他妈是个没原则的。又老又糊涂。当然他自己也可以管,塞保险箱里就是。可是他却不知不觉走到了韦春红的饭店。
他还是三天两头来这儿,可今天走到门口,却没伸出手去推门,在门口徘徊。这当儿中饭过去,晚饭还没开始,店门里面冷冷清清,店门自然也是关闭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了。却见韦春红就在门里面捧着热水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不知哪来的气恼,道:“你看我来也不说给我开门。擦什么了,擦那么香的,你让人家吃饭还是吃你啊。”
韦春红依然似笑非笑地道:“这是小梁送我的新年礼物,她和宋总都说这种香气最适合我。”
雷东宝立刻无话,现在他想了解宋家的事,还得通过韦春红。“就你贪小,他们送你什么你还真有脸都拿着。”
“哟,上门寻衅闹事啊。宋总前儿刚打电话来,说老家的腌鱼腊肉干笋干菜就是鲜,他家老爷子冬天照例胃口不好,可就喜欢吃老家去的东西。我等会儿就跟宋总说说,以后少跟我这种没脸的交往呢。”
雷东宝听了就明白,人家现在绕过他呢。他烦躁地道:“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见雷东宝如此正经,韦春红就不调戏他了,吩咐店员看门,她跟着走上楼去说话。但她还是不想正经,每次雷东宝来她都欢喜得很,正经不起来。她坐到雷东宝身边,伸出被热水袋捂得红红白白的手给雷东宝看:“你瞧,今年硬是没生冻疮,也没开裂,小梁教我的法子管用。”
雷东宝抓过手来一瞧,果然,她不说还真没留意,但嘴里还是没好话:“你老妖精跟小妖精学,十几年饭白吃了。你别打岔,我跟你说事。”他掏出大红的存折,抓过韦春红的手,一把拍在韦春红手掌上,拍得韦春红如今嫩嫩的手掌生疼。
“你替我保管,一半买股票存银行,你看着办,另一半估计开春要用到,我到时再问你拿。”
韦春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肯吱声,先接过存折翻看,一看里面的数字,立刻将存折一合,交还给雷东宝。
“你想清楚,弄不好你一分钱都拿不回。我才不给你写字据。”
雷东宝“啧”地一声:“要你拿着就拿着,你不是最爱钱吗?装啥小脚。到底管不管?管的话赶紧穿上大衣,去银行换你名字。”
韦春红一听,当下就相当地明白雷东宝的意思了,顿时满面春风,扑过去就拖住那猪头啃了一口,赶紧穿上大衣跟雷东宝出去。雷东宝这才放下一头心事,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银行的琐碎事,当然都是韦春红着手办的,雷东宝只需要腆着肚子站在一边指导就行。然而韦春红办这些是轻车熟路,因此雷东宝惜字如金,即使存折上面巨额现金的转户都不能让他开一下金口。
这时候正好有电话进来雷东宝的手机。他看都不看号码就接起来。拿着雷东宝淘汰下来的模拟手机的韦春红看见心说,既然都不看号码,还烧包地换数字手机干吗,都是钱多了烧的。要她说,既然都能用,换什么手机。她手里拿到钱就投资。自打前年雷东宝出狱后,她饭店的生意又恢复旺势,再说这两年大家呼啦啦地好像都钱很多似的,上饭店吃饭也跟不要钱似的,除了公款吃喝,个人吃喝也多了起来,韦春红去年一年市县两家饭店的收入竟是过去那么多年的总和。手头富裕的韦春红已经投资了几处市区一二类地段的店面房,这是她与梁思申商量的结果。现在雷东宝的钱也到她账上,她打算与她的凑一起,回头再找几家店面房买下,当然房产证上得写她的名字。
雷东宝没去关心韦春红一直喜滋滋的脸色,韦春红的脸色阴晴圆缺,都是他一句话,他对韦春红有把握得很。他只是奇怪杨巡怎么突然打他电话,那小子不是才刚元旦前给过电话吗?因为前年杨巡在他出狱的事上做过很多努力,他投桃报李,对杨巡手底下两家市场脱红帽子的工作给予很大支持,两人现在关系算是热络。听着杨巡一连串的“书记,新年好,新年好”,他干脆地笑道:“是不是今年春节要回来?我请你喝酒。”
杨巡笑道:“不是,书记,我跟你通风报信来的。我刚上朋友那儿查点政策,看到说今年开始出口退税率下调,还有传说很快进口税率也会下调,这对你刚起步的铜五金出口很不利啊。你得早做打算,调整今年利润预期。”
“早知道了,现在我们跟进出口公司穿一条裤子。呀,小子,你现在嘴上一套很利索嘛,跟谁学的?”
杨巡又笑,“哪儿利索了?跟书记怎么比?我新鲜热辣知道的东西,这不书记早了解了。咱不上台面,跟过年过节的猪头肉一样。好了,书记有准备就行,我白提一句。春节不回了,现在开了家商场,闹得每天跟坐牢一样。等我理顺了一定找书记喝酒去。要不书记你有空过来玩?”
“不去,我老婆春节生孩子。”
雷东宝接完电话,却没管韦春红听到他说生孩子的时候脸色变了一下,见韦春红已经办完手续,就拿回身份证,开车送韦春红回饭店。然后他就去忠富那远在穷山疙瘩的养猪场。
忠富说不回小雷家就不回,在老娘娘家包了几间猪舍养猪至今已经两年,即使明明承包小雷家现成的养猪场比他自己通过资金积累,一砖一瓦地扩大猪舍快捷得多,他都不肯再回小雷家养猪。雷东宝本来冷眼旁观,看忠富要怎么收场,后来见忠富果然说到做到,他倒是敬重。又快到春节,小雷家照例是要发年货,虽然雷东宝眼下不是村干部,可他手里抓着钱,小雷家村的行政事务依然是他说了算。他不就近到承包他猪场的那些老板手里拿猪,而非要绕远路问问忠富手里有没有猪。
可是去忠富猪场的机耕路根本没法开车,雷东宝不得不将车子停在路口,冒着寒风走一里多路才到猪场。忠富早接到电话说雷东宝要来,虽然没殷勤地等到村口去张望着,倒是一直一边做事一边关心着外面的动静。看到雷东宝走来,忙快步迎了出去。见面就笑道:“哦哟,书记,听说下月就要当爹了?”
雷东宝眉开跟笑的,但嘴里却道:“头大啊,只能一窝生一个,要跟你这儿一窝生七八个多好。才一个,以后要我怎么养,我每天还不得找个人盯着他小子。”
忠富听着好笑,心说雷东宝为了这个孩子连婚都肯离,以后还不知道怎么疼这孩子。“听说前阵子你们都忙得很,都是书记亲自挥着鞭子赶大伙儿加班加点。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元旦前忙完了,现在得歇火喽,出口订单黄了好几单。我找你要几头猪,以前村里分多少猪,你今年给我留多少,数目你肯定知道的。要给我好猪啊,别挑病的瘦的杀熟。”
忠富听着开心,笑道:“书记惠顾我生意,我怎么会乱来?猪肯定是有的,再说凭我,你就想换口味找头瘦猪病猪都没可能啊。书记这边请,我这儿简陋,没以前小雷家办公室好。”
雷东宝跟着忠富进去,捏着鼻子道:“你这儿没沼气池吧,臭得很,我老远就闻到。”
“有沼气池,自己弄了个小的,够烧猪食。再大做不起,做出来的沼气也没地方用,不是以前小雷家,副业多。”
“要你回小雷家,你就不回,你就跟我赌气。今年变主意没有?”
“书记就别问了。再说现在我这儿摊子已经铺大了,也扔不下了啊。”
“现在年出栏几头?”
“不瞒你说,书记,去年一年养猪的都亏本。什么都涨价,猪饲料也涨,一头猪卖了还不够成本。村里人早把猪杀了,连猪娘也杀。我尽量缩小养殖规模,省得多亏,但留着优良品种,再亏都得撑着。大家日子过好了不得吃肉吗?等没人养猪了,我的猪又有人抢了。书记,今天给我笔大生意,算是雪中送炭。我本来正愁过春节的钱。”
“市道总是有涨有落的,不过你说得没错,大家都要吃肉,猪肉总有地方卖。我知道你这几年有点积蓄,要真调转不过来,跟我说一声。别见外。”
忠富听着感动,道:“书记,那我不见外,先跟你亲兄弟明算账。你先付定金给我,呵啊。”
“操,你还真不见外啊,去村里拿去。你等着,我给你问问,看有谁家也要发福利。”
忠富忙按住雷东宝的手,道:“书记别忙。书记那么照顾我,我心里真是没说的。不过我忠富有一件好,我科学养猪,打个比方,别人家的猪吃一斤饲料长一两肉,我的可以长一两半,我节省开支就节在这里。我还行的。”
“还行就好。这几天跟朋友们吃饭,都说今年……啊,去年日子不大好过,我想来看看你,你没事就好。我走了,我晚上还得跟铜厂厂长谈。今年开始国家退税调整,你知道退税吗?我们现在基本上是亏本卖给国外,就等着它退税那点钱找补。现在退税降了,我们要么不提价,亏,要么提价,老外不要。得想办法,也想个跟你科学养猪一样的办法。我也愁。”
这方面忠富帮不上忙。两人又说几句,雷东宝去猪场看一遭就走。送走雷东宝,忠富一直很感动,知道雷东宝如果单纯为小雷家年货的话,是没必要亲自来一趟的,雷东宝来,只为实地看一眼朋友到底好不好。这时候忠富心里有些动摇,他想到这一段时间里肯定有不少养殖户坚持不下去,得退出养猪圈子,包括租小雷家养猪场的养殖户也不会有例外,他完全可以乘虚而入,而且可以靠关系先拖一下承包费。但是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自己摇头否定。既然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就这样做个朋友挺好。若真接近了,以雷东宝的性格,难免又会不由分说裹挟上他。
从忠富这边出来,雷东宝找项东说话。项东给他列出面对的几项问题,诸如退税率降低,影响刚开业的铜五金出口,并影响利润;如进口税降低,可能会有海外产品进口冲击市场,还有一个坏消息,是已经合资的省电缆准备恢复中低档产品的生产,势必挟雄厚资金实力冲击电线电缆市场。
雷东宝忧心忡忡,对忠富,他会说市道有起有落,可真落到自己头上,他还是愁的,再加现在又添省电缆一道心事。项东现在则是动力十足,安慰雷东宝不用着急,铜厂方面他会设法,尽快争取产品升级换代,提高技术附加,他提醒雷东宝关照电缆厂,起码先保证安全度过这个政策紧缩期。
雷东宝一则是喜,一则是忧,庆幸找到个项东这样不要他操心的,又从方方面面感觉到,今年的经济大环境都不太好,前几天县里找去开会传达文件。说货币政策适度从紧,解读是银行贷款很麻烦,银行不放钱出来,企业维持可以,想扩张就难,考虑到去年下半年起已经明显减少的电缆需求量,说是基建投入减少所致,要今年还是这样,再加省电缆又杀回马枪,雷霆的电线电缆得麻烦了。
项东那边,雷东宝放心交出。但是他不得不沉到电缆厂,要大伙儿想办法摆脱困境。
梁思申预产期前几天还在上班,她认为生孩子又不是健康问题,不需要大惊小怪,反而是其他人个个如临大敌,她妈妈开后门提前退休,宋运辉虽然年底迎来送往很多,还是安排大量时间停留在上海,连外公都偃旗息鼓,每看到梁思申安全下班回家就松一口气。所有生过孩子的,见过亲人生孩子的,都战战兢兢,因此都认为梁思申无知者无畏。
尤其是宋运辉更担心,他因姐姐而对女人生小孩有心理障碍,可梁思申不听他,梁思申说宁可把产假放到生了孩子之后。宋运辉提心吊胆,终于迎来差点让他窒息的消息,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她肚子痛,由同事陪伴,自己就近冲进红房子了,让他赶紧回锦云医院,医生说就在今天,快了,宋运辉赶紧让司机载着飞奔,接上岳母外公一起去红房子,终于在梁思申进产房前见上小小一面,三个人在外面走廊开始漫长的等待。
宋运辉没法稳坐,梁母也没法稳坐,两个人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吊桶一般的忙碌,唯有外公两手扶在拐杖上,坐的稳如泰山。外公后来真是看不过去,叫两人坐下,道:“女人生小孩,千百年都在生,何况医院,你们急什么?你们放心啦,思申这孩子干脆利落,生个小孩不是大问题。”外公本来想说思申心狠手辣,但晓得这时候说出这话得犯众怒,只好先闭口。
“囡囡生第一个,第一个最难。她又不当一回事……”
“谁不当一回事?她当回事,那些生小孩的书我看她都倒背如流,就你们瞎操心,小辉给我坐下,我眼睛看出血了,你还是什么宋大经理吗?”
宋运辉当然知道梁思申记性好,领悟力高,有关段落倒背如流,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心急又是另一回事,梁思申平时做事干脆利落,又不能与生孩子通用,不是一回事。
外公见没人听他的,其实他也心焦,与外孙女住一起这么两年,事事互相依赖,彼此又互相欣赏,早有亲情产生,可又不愿表露出来,他怕闷坐着露出情绪,被梁思申以后知道了笑话,只得又拿说话打岔:“你们说孩子会讲话后该叫我什么?我们老家不分男女都叫阿太。古代人短命,七十岁算古稀,我这种年纪叫什么,叫老而不死为贼。既然都是贼了,谁还管老而不死的性别,你们说对不对?所以男阿太女阿太统称阿太。我说定了,以后孩子叫我太外公,一定要分清性别,不许混叫。”
梁母没想到老父这个时候还计较这些,只得道:“一定,一定,孩子还一定叫太外公给起的小名,可可,行吗?”
外公笑道:“又由不得你,你女儿主意太大,喏,你女婿能管。小辉,快答应叫可可。”
宋运辉立刻答应,二话没有。外公心里很爽,这就叫城下之盟。外公终于肯老实地双手拄着拐杖,一半重心放在手上,与女儿、外孙女婿一起盯住产房的门。梁父接到通知后,不断电话过来询问,也在那边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好在梁思申没让他们多等,果然如外公所说干脆利落地生了下来。大家都很欣喜,终于放下心里一块大石头,惟有梁思申由乐观转向忧郁:怎么办?才出生的儿子长得跟红皮老鼠一样,浑身都是皱褶,她儿子就这么难看吗?反而那么挑剔的外公却在床边欣赏新生儿,连声说孩子长得好,像他王家的种。
纷扰一阵子后,宋运辉让外公岳母两个回家吃饭,他和一位保姆留下来照顾梁思申。梁思申这才赖在宋运辉怀里尽情撒娇,一会叫痛一会叫累,要宋运辉非常非常怜惜她。安抚好久,宋运辉才道:“我给东宝大哥也打个电活吧,这个消息得亲口告诉他。”
“就这儿打,不许离开我。”梁思申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儿子。感觉非常幸福。
没想到打通雷东宝的电话,那边是雷东宝气急败坏的大嗓门:“什么,你儿子?好,宋家有后。我也等产房外面。我每天要她躺床上躺床上,她偏不听,硬要逛街,每天不把钱花光不肯回家。今天逛出问题来了,早产……”
“别急,我记得没差几天吧,也是这几天的预产期。你放心,她年轻,顶得住。很快。生下来也给我打个电话。”
“行。你儿子,你儿子,我要生个儿子,以后俩小子是兄弟,要生个女儿,嘿嘿……”
“别想,你这种人的女儿,好看不了,我们宋家不要。”
梁思申旁边听着好笑,亏雷东宝想得出来,想结娃娃亲。
宋运辉理解雷东宝的烦躁,雷东宝心里头的阴影不会比他的少。他只是没猜到雷东宝现在为了这个孩子非常迷信。
医院走廊踩得“咚咚”响,一颗心跳得都没比脚步声轻。他一个老婆死在产前,一个老婆生病刚好坏的是生孩子的器官,现在这个老婆又是贪玩早产,叫他如何能够沉静?不止他,连韦春红得知消息后都替他担心,特意上楼跪观音菩萨面前烧香念经,保佑雷东宝平安。当然,韦春红也是把她的祈祷传递到雷东宝耳朵里的,雷东宝虽然嘴上一声谢都没有,心里却是知道韦春红对他有良心,简直可说是大公无私的好。
冯欣欣终于半夜生出来,儿子,白白胖胖有八斤重。雷东宝第一时间就拿起手机一个回拨,正好是韦春红的,然后一个回拨,是宋运辉的,最后才是他妈,都是四个字:“儿子,八斤!”后来闲了才又追着给宋运辉一个电话,非常臭美的说,他儿子别的不说,体重愣是超过宋运辉儿子,赢了第一棒。令宋运辉哭笑不得。梁思申听了很不服气,要宋运辉告诉雷东宝,来日方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雷东宝庞大身躯占着产床边位置打电话时候,护士进来办事,喊的是“孩子爷爷还是外公让一让”,令好不容易当上父亲的雷东宝郁闷不已。
电话一来一去,横亘在宋运辉与雷东宝之间的一堵墙悄悄隐去。
杨巡从寻建祥那接到梁思申生了个儿子的消息时,还在夜间营业的商场。他正好可以找找能送出手的合适礼物。他早就清楚,别看梁思申平易近人,可她私底下对生活品质的要求甚高。
寒冬腊月天气,逛店逛到夜晚的人毕竟少。杨巡站在一楼空旷处,看稀稀拉拉的人流懒懒散散地走出商场半闭的大门,心里有很多想法。他从上海参观家乐福后回来,立刻下手调整商场布局,没有一丝耽误。但是调整是循序渐进的,他不知道顾客感受到了没有,因此他让一楼服务台的小姐留心记录顾客意见。目前调整还不到半个月,没有顾客反映有什么不便。他猜测,那是因为顾客认为东边不亮西边亮,未必一定要在他的商场买齐货品。
但是服务台的小姐那儿没有顾客的意见记录,并不意味着顾客没意见。杨巡认为顾客最好的投票是脚,反映在商场每日的营业额上面。这几天他忙着年底的迎来送往,没时间看账目,今天既然没出去应酬,脑袋又清楚,他决定叫来财务经理老毕问个清楚。他急急冲上已经停开的扶梯,一直冲到五楼行政仓储区,才到走廊,就喘着粗气大喊一声,“老毕,完了来我办公室。”
财务部里面却是传出一阵声调不齐的女声小组唱:“毕经理不在。”
杨巡正好止步于财务部大办公室前,见日光灯下大伙儿都在忙碌着将今天账目清理,而有人显然已经忙完,开始收拾桌子,穿上大衣。杨速这时候从现场返回,见此就道:“大哥找老毕?他家里有事跟我请假。”
杨巡只得回去办公室,但吩咐杨速找个全面熟悉账目的财务人员过来问话,他今天既然想到此事,那就一定要搞个清楚才能放心回家睡觉。过一会儿,估计是财务室工作结束,杨速带着一个短发戴眼镜的女孩进来,女孩形象不佳,鼻头眼皮都是轻微红肿,一看就是感冒患者。而且一天工作下来,脸泛油光,头发凌乱,又兼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着实没女人样。但杨速俯身在杨巡耳边轻道:“这是任遐迩,财务内部的问题,她比老毕还清楚。”
杨巡有些不敢相信。问道:“小任,撤掉一楼糖果食品柜台,换作化妆品柜台后,一楼营业额有什么变化?”
任遐迩瓮声瓮气地道:“没变化,糖果生意本来已经重心转移到四楼超市,这些精品糖果的销量本来就不大。新填补的欧珀莱化妆品柜台市场反应不错,虽然目前才与糖果营业额扯平,但新柜台能一上来有这业绩已经算不错,以后可以与高丝平分秋色。传闻高档烟酒柜台也会撤,我建议春节后才撤烟酒柜台,那柜台的节日销量比较大。”
杨巡听了着实吃惊,老毕也能回答这些问题,但是老毕要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回答。他看看杨速,但不便此时与杨速讨论跟前这个人。接着道:“目前我打算削减库存类商品柜台,从你账面上看,哪个柜台先削比较好?”
“四楼超市吧。桥对面新开一家超市,是商业局下面职工集资开的,东西比我们这儿全,部分种类与我们这儿的重叠。我都去那家买。我们这儿的超市主要靠购物券支撑,一天的营业额百分之八十是购物券。损耗率高,即使营业额再高,也划不来。我有计算,不过具体数据在电脑上。”
“去财务室。”杨巡当即站起来道。
财务室此时已经人去楼空,任遐迩进办公室先找来卷纸对付眼泪鼻涕。另一只手不用看着就打开电脑,只一只手在键盘上操作着就噼里啪啦地拉出文件。杨巡喜欢这样的工作速度。等页面打开,他就抛出一个又一个藏在心头的问题。杨巡从不知道这些问题都有精确的答案,如此一来。他不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吗?他不由自主地凑到电脑面前瞧,却见屏幕上是似乎拉不到头的表格和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不是他熟悉的财务报表。他看得一头雾水。
任遐迩不得不避开身去。避开老板无意中的接近,同时婉言警告:“杨总,我流感,请小心回避。”
杨巡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太过热衷,忘了与女孩子家保持距离。他连忙走开,笑道:“最近天气干,流感特别多。哎,你这表格,我以前没见过,你自己做的?”
“我用BASIC编了个小数据库,不好意思,这几乎是最原始的数据库了,现在人们用C语言。”
“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很好的,我需要这样的数据分析。要不这样,你明天开始,每天给我一份柜台经营情况报告,每天中午时候给我。”
任遐迩迟疑了一下,道:“请杨总通过毕经理给我下指令。”
杨巡即刻明白这是现在商场规范管理的规矩,不能越级传达命令,越级可能让跟前女孩招致老毕的嫉妒。他只得道:“那行。下班吧。天不早。我送你回家。对了,你还有什么宝贝掖着?干脆一起告诉我,我不跟老毕说。”
任遐迩听了笑道:
“没宝贝了,光这个宝贝就耗了我近半年呢。谢谢杨总,我家就后面没多远,我自己回去。”
杨巡和杨速一起退出,看任遐迩戴上绒线帽系上绒线围巾,裹得跟大面包一样地关门离去。杨巡道:“这样的人。你以前怎么不跟我说?我要早知道有人能那么消楚,我以后与商家续签合同不是有依据了吗?有些销量差的,我第二年不续约。我还可以清楚什么柜台适合什么季节,我甚至还可以监控租赁柜台他们每天的销售流量,据此估算他们有没有绕过收银台私下交易。老二,你没发现这个宝贝,是你的错误。”
杨速挺有些委屈:“大哥,小任夏天时候招聘进来,现在已经是财务部主管,老毕一人之下,我已经够快提拔她。她思路很清楚,我看内部做账方面比老毕好,不过联系税务和银行方面还没见她做过什么,那些都是老毕在做。”
“什么文凭?”
“大本,以前在一家国营单位做,那单位现在不景气,她跳槽出来,但档案还给扣在那家单位里。”
杨巡闻言不由得看杨速一眼,严肃地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是有未婚妻的人,别吃窝边草。”
杨速皱眉道:“我没做坏事。只是我破格提拔重用小任,不知哪儿就传出风言风语,让小任很为难。”
杨巡看看杨速,再回想任遐迩的模样,心说真人不露相,但这么面包似的真人似乎还真不是杨速喜欢的,应该相信杨速。他把这事暂时抛到脑后,与杨速一起下楼回家。他问杨速买件什么礼物给宋运辉和梁思申刚生下来的小孩,杨速说要不就土到底,买个小孩子戴的金锁片。杨巡觉得这是个办法。但得找个合适的人送去上海,或者直接就叫人带着钱去上海买个好点的送去。
杨速开车回家,杨巡回想刚才与任遐迩的交谈,越想越觉得很有必要尽快直接从任遐迩手头获得第-手信息。他问杨速:“我今天看着,小任比老毕脑袋清楚,对业务也比老毕熟悉。就是她黄毛丫头一个,压不压得住财务部那么几个人?财务部好像都是老娘们吧?”
“老毕不是你亲信吗?”
“老毕又不是我-个娘胎爬出来的兄弟,会做事才认他是亲信。你说,任遐迩到底压不压得住?瞧她今天的窝囊样子,好像压不住。如果那样,我换个职位给她,方便我直接找她问事。”
“平常不是那副样子的,今天不是流感吗?你要么耐心等上三天,好好观察一下就明白。她平时做事果断,交付给她的事情从来不说一个‘不’字。其实我看她比老毕好。她目前不熟悉的银行税务,我可以带她一段时间。”
“老二,你跟她真没关系?”
“真没关系,大哥,向你发誓,我跟毛毛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毛毛是杨速的未婚妻,只是杨速看大哥一直没结婚的意思,他敬重大哥,也不敢结婚。
“好,你暂时别通知老毕,我观察三天。”杨巡已经通过今天的问答了解到了任遐迩的业务水平,只要不是个阿斗,他相信任何人只要给权给钱,没有扶不起的。他还打算利用这几天时间到任遐迩以前的单位打听一下这人的过去。
宋梁那边的礼物,他与寻建祥联系了一下,正好寻建祥准备过去,他就把钱交给寻建祥,打杨逦的中文传呼,让杨逦帮忙一起去买礼物。他自己不便上门,他以为梁思申顾虑宋运辉,不让他上门。
这边,他真是认真观察了任遐迩三天,看着任遐迩流感好转,终于不用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就趁老毕出门时候去给个任务,当场看任遐迩干脆利落地布置下去,那些老娘们接手后没有二话。杨巡看着满意,又从暗渠道了解到任遐迩在前面一个单位声誉不错,并无手脚不干净的事情出现。等五天后的星期一,他便拍板,让老毕升任欧洲街的总经理助理,商场经理的职位交给任遐迩做。老毕当然知道这是明升暗降,气得回头散布不少有关任遐迩的流言后辞职不干了。但老毕不敢做杨巡的手脚,因早知道杨家兄弟手下鸡鸣狗盗之徒甚多,他得罪不起。
任遐迩走马上任之后,财务工作自是本行,做得好不提,更是给杨巡提供了很多经过统计整理后的财务意见,让杨巡终于能做到心中有数。杨巡非常器重任遐迩,对这个非常怕冷,每天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孩子以同性对待。但是杨巡还不知道是不是该信任任遐迩到可以吩咐任遐迩做小账的程度。
接触久了,杨巡才知道任遐迩原籍不是市区,也不是财务专业,当年毕业时候好不容易分进一家外贸公司,却被有权者的孩子夺了分配名额,差点被退档回校,无奈只得答应服从人事局的安排,给分到商业局下面的一家批零店。财务方面的知识还是她毕业后自学考证出来的,后来她毛遂自荐当上当时批零店的会计。好不容易熬过一年,拿到正式市区户口,她就业余时间给人做兼职会计,一人多职做了三年后,看到商场招聘就抱着试试看的心过来一趟,没想到被录用。杨巡还知道,任遐迩现在居住的一间两居室的房子,居然是她自己挣钱于去年夏天买下的。买下后有了落脚地,才跳的槽。不过那房子分期付款,她才付了一半。其他一半得分三年付清。
杨巡心想,同样是农村出来的女孩子,同样是重点大学出身,人家任遐迩怎么这么能干,挫折打不倒,越活越顽强呢?杨巡不仅重用任遐迩,对她也好生佩服。
杨逦按照大哥吩咐,跟着寻建祥-起去买了小孩子戴的金锁。本来她是不需要跟着寻建祥一起去梁家的,但是她好奇,又正好星期天没事于。就跟着寻建样一起过去了。可真看到梁家围墙铜门烘托出的深宅大院摸样,她忽然怵了。
杨逦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伯出来开门,进门见一优雅院落。大冬天的依然绿意盎然,尤其可喜的是一棵浓绿的树上挂满橙子一样的果子。他们才走进去几步,就见到宋运辉开门迎了出来,穿着薄薄的棉恤。很随意的样子。杨逦看到宋运辉与寻建祥玩笑似的拥抱后,才和她打招呼,一起走进暖暖的大屋。杨逦心说,要把这么大房子弄暖和,得装多少空调?每月交多少电费?而跟前她想都想不到的家具布置,还有一屋子衣着光鲜、气字轩昂的人,让她更不敢乱说乱动。但她很快鼓励自己不要胆怯,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样都是人。她才挺起胸来,跟着寻建祥去看一下卧床坐月子的梁思申。看过刚出生的宝宝,问候几句,送上礼物,才下楼坐到一张床不像床的地方。
她旁边的太师椅上,坐的是梁父,梁父听说这是杨巡的妹妹,都没拿正眼看杨逦。杨逦对面则是来拜望梁父的梁凡和李力。这两人都是逼人的英俊潇洒。还有两个是宋运辉的客人,一看就是官员,坐在另一边的圈子里。还有两个梁思申的金发碧眼同事喝茶后即离去了。一屋子的热闹。
宋运辉有事,去那边与两个上来拜访的朋友说话。寻建祥见杨逦紧张的样子,就招呼杨逦喝茶吃糖果。-会儿宋运辉过来招呼一下,寻建样笑道:“孩子鼻子上边像他爹,鼻子下面像他娘。以后也是个不动声色把人说得找不到地缝子钻的小坏蛋。”
宋运辉一听就想到梁思申当初在金州和寻建祥一起捉弄人的一幕,不由得大笑,追着寻建祥问:“你看我们可可好看吗?”
寻建祥笑道:“当然好看,你看这鼻梁多挺,脑门子一看就是聪明的。你俩的孩子遗传基因好。等以后再加上家教好,出来就是公子哥儿。”他说着看一眼梁凡和李力,心说以后可可就是那样风流的人,肯定比当年沉默寡言的宋运辉强。
梁凡取笑道:“小宋你这是想要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呢?”
梁父直截了当地笑道:“说可可好看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众人大笑,回头梁父才又与梁凡李力说话。梁思申因寻建祥到来。换上待客衣服慢吞吞出来说话,问杨逦戴的漂亮手串儿是哪儿买来,什么质地。宋运辉闻言有点奇怪,因他知道梁思申对这种宝石类的东西很有研究的。杨逦却以为梁思申喜欢。把手中茶色水晶的手串儿摘下来让梁思申试藏。梁思申却是拿去可可脖子边比划,然后拿回来一定要用金锁换了水晶手串,她说她更喜欢这个。杨逦没办法。送礼总得要人喜欢吧。她只能将金锁收回包里。寻建祥看着也没说什么。
梁思申解决了杨逦的事儿,就回头对梁凡道:“老大说什么?我依稀仿佛听得你说筹资去香港投资?”
“呸,又想栽那套‘依稀丝竹之音,仿佛兰麝之气’给我。最近国内紧缩,钱难赚,我们准备去香港看看,听说香港房地产市场经历短暂调整后,将会因为九七临近发力。”
“现在国外资金偷偷潜入国内赚取不可思议的利息,难为你拿这边高息贷款逆流而上,出境搏击,勇气可嘉啊。”
梁凡道:“你还不是一样?你不是刚从墨西哥杀个来回?”
“你哪里跟我一样,我自十年前赶上日元狂涨的趟儿,这辈子几乎都泡在这里面浑水摸鱼。你们一辈子计划经济,出去玩自己的钱倒也罢了,玩光算数,赢来算彩头,贷款出去玩就危险了。外公,对不对?”
外公从自己卧室出来,听了笑道:“要没些个瘟生送钱,你赚什么去。”
“外公小看我们了,我们已经做足功课。”梁凡脸上怏怏的。
李力微笑道:“这不,这儿一位老法师,一位专业人士,我们届时近水楼台先得月。”
外公笑道:“你见过哪个进赌场的能听一句他人的金玉良言?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不过时代不同啦,这儿国情也不同,你们又是天之骄子,不一样,呵呵,不一样的。”
梁思申同样没正经道:“老大,我先免费奉送一句金玉良言,刚开始做的时候,不要投入太多,先用少许的钱试试水性。咳,不过这话没用,谁进赌场能镇定的?”
杨逦听着就跟听天书一样,这些高来高去的词汇她只在书里见识过,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放到嘴巴里说。她一脸崇敬地看着说话的几个人,尤其是对面的两大帅哥。
梁父听女儿与岳父都那么说,见女婿送客回来坐到他身边,就道:“你们公司现在贷款紧不紧?”
宋运辉笑道:“这话说出来思申有得鸣不平,我那儿的贷款没问题。周围集体和个体工商户的贷款问题很严峻,不少已经周转困难。”
梁父对梁大道:“你看看,大家都艰难,春节前后这两三个月你们先拿自有资金去香港探探深浅,回头我看效果。”
梁大道:“小叔,香港房价高,我们的钱都不够炒一套豪宅。涨价多的主要是豪宅,不是其他。”
梁思申奇道:“国内贷款利率那么高,你们如果通过非正常渠道把钱打去香港,又添一番手续费,你们指望房价升多少给赚回来?”
梁大道:“小七,你别添乱了。”
梁父道:“就这么定吧。你们先做出点成绩给我看看。”
谈话结束,李力告辞回家,梁凡被梁父留下。梁思申见到杨逦对着李力出去后的门口出了好一会子神。李力不在,梁父的问话就比较实质些:“老大,李力父亲退休,我看你们争取得到的优惠以后都得打折扣,你还打算与他捆一条船上?是不是因为这个,你们现在不得不转速放慢,把眼光投向香港?”
“没,小叔,这方面的影响还不算大。主要还是下面的产业最近不景气,工资增加,利润却递减。尤其是商场,因为物价涨幅明显低于前几年,还有其他一些原因,生意越来越难做。”
“我看过你们的报表,你们管理费用非常高,紧缩时期,你们能不能也紧缩一下开支?”
“小叔,我们现在正开源节流。相信调控有个阶段,经济应该很快恢复增长。所以我们放远眼光寻找其他增长点。”
“嗯,好。四月份再给我看看报表。”
宋运辉问寻建祥道:“商业系统现在日子那么不好过?”
“我的市场没问题。杨巡的商场已经开始调整,才刚开始,不知道调整方向是不是对头。他这人敢冒险。”
梁思申听到这里,拍了一下脑门,道:“呀,我这几天做奶牛都做迟钝了,前儿大哥不是提起他们正调整产品结构吗?刚才忘了请同事联络一家公司。”
雷东宝最近总是找借口打电话来联络感情,很多时候都是拿孩子问题打头阵,上回与宋运辉说起铜厂打算调整产品结构、研发技术含量高的产品一事,梁思申就挂心上了。但宋运辉还是阻止了梁思申,“你先别忙打电话,研发所需费用很高,过程也很漫长,而只要相关人员透露几组数据出去,科研成果很容易被别人轻易篡夺,研发者的心血和研发资金就会一朝付诸东流。通常,没几家守得住研发成果。如果没有现成成果,就尽量不要牵线。”
“知识产权……咳。”回国后,梁思申已经知道很多事情她有心无力,“你们公司不也是自己研发高精尖产品吗?”
“我们的产业入门门槛高,研发出来没人抢。不像大哥他们,花一百万在研发上,拿出成果来,不知有多少类似企业盯着成果,别家只要花五万买通一个人,成果成共享了。”
杨逦终于插进来一句话:“那不是没人愿意投入研发资金了吗?”
“对,最终形成恶性循环。”宋运辉比较慈祥地回答一句。
“可是没人管吗?”杨逦觉得宋运辉这样的领导能说得那么坦然,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会改观的,一步步来。”宋运辉说。梁思申欲言又止,换作杨逦那年龄,她的问题更多,可现在她已经会说风凉话了。她早清楚,国内企业需要模仿那些国外的先进技术提高自己的产品质量,国家对知识产权的管理力度还不够大,连带的,国内企业自己的研发成果也遭殃。
饭毕,宋运辉想请寻建祥留宿,寻建祥却准备连夜坐火车回家。宋运辉就开车亲自送两人走。杨逦大胆,在车上忍不住问宋运辉道:“宋总,我刚从单位辞职,请问你们公司驻上海办事处需不需要人。一般大企业都有驻沪办事处的。”
宋运辉一愣,道:“我们公司没上海办事处,我们企业还小。”
寻建祥笑道:“你还是做什么都不肯让人浮于事啊。”
杨逦道:“可是在宋总公司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比我原来呆的公司强多了。我以前就没接触过今天的这些。”
宋运辉听了一笑,却懒得接口。想参与到今天的话题,哪那么容易,之前起码得在基层干上多年。听着杨逦一个劲地好高骛远,寻建祥却还认真劝解,他依然没有插嘴。
寻建祥回家把送礼情况与杨巡一说,杨巡气得目瞪口呆,杨逦自诩聪明,却被梁思申这个半洋人骗得团团转而不知。再问,寻建祥说金锁被杨逦收着,不知道是退款去还是怎么办。杨巡无语。
杨巡异常沮丧,本想这是大好送礼机会,没想到被妹妹破坏。最头痛的是妹妹现在似乎还没找到她称心的工作,要不然怎么会问宋运辉要工作?那又为什么不会来跟着他做。杨巡此时非常能明白“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话了。
时近年关,方方面面的关系需要酬谢,杨巡都没时间再想杨逦的事,他叫上杨速和任遐迩赶赴基本户开户银行几位关键人物的宴席。
任遐迩收拾了出来,杨巡一见这个大面包,心里忍不住叫一声“姑奶奶”,道:“你这样子出门?你赶紧下去商场挑一件干练点的衣服穿上,你得给我注意点形象。”
任遐迩笑道:“我怕感冒,我冬天最怕冷。”
“饭店有空调。快,你赶紧的。那什么宝姿……”
“太贵了。我一月工资才够买一件半宝姿,我还得三年内支付房款,还得吃喝拉撒。”
杨巡郁闷道:“我出。”
杨巡话音刚落,任遐迩就滚滚下楼去挑衣服了。过会儿到停车场汇合,杨巡见大衣还是那件棉大衣,不过看上去裤子已经换了。任遐迩蹦跳着坐进车子,笑道:“老板,我替你省钱,没买宝姿,而且我跟柜台说好,今天借用,只要一顿饭下来没染上杂色,明天退还给他们,不收钱。”
杨巡更郁闷:“你不用替我省,银行吃了有税务,税务吃了有工商,春节之后还有其他,你不可能占人家专柜那么多次便宜。”
任遐迩笑道:“好啊,那么我一套衣服一年四季通吃。”
杨巡哭笑不得,“你要怎么办?”
“老板,建议你别干涉我,树要皮人要脸,在我经济许可范围内,我知道怎么收拾自己。今天你没预先通知我有饭局,我没准备也是没办法的事。”
杨巡笑道:“你少来。下面商场员工上班都化淡妆,你看你赴宴光着一张脸,像白领丽人吗?”杨速本来无所谓地开着车,旁听到这儿就开始笑了,不由得趁红灯时候偷偷留意大哥的脸色。
“老板,男女平等,一桌子人都素面朝天,你别让我搞特殊化呀,大家坐下谈事情,又不是搞公关。”
杨巡郁闷得只能回头看任遐迩一眼,却无语,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面包”,这天下竟然还有不要脸的女人。梁思申工作做得好好的,有头有脸的一个人,不也是每天化妆的?还有电视上放出来的国内外女领导,也不是都化妆的?估计任遐迩省钱,不肯投那资。
回头到了饭店,他们早到,银行的人还没来,杨巡看到任遐迩偷偷摸摸溜出去,到不知哪个旮旯脱了大衣回来,心说原来还是个怕羞的。但见任遐迩在商场飞速拿来的是一件黑色修身西装和一条黑色裤子,毛料,倒是有几分身材,可惜一张苹果脸不给面子,感觉上还是面包。好在任遐迩言语可喜,与那些翘着尾巴的银行职员挺说得来,人家好像还真没怎么在意任遐迩光着一张脸。
但是后面打保龄球的时候,信贷主任却拉住杨巡,坐得远远地跟杨巡道:“怎么办,现在风声很紧,你这个大户得给我个面子,这个月怎么都得让我收回五百万。否则我没法交账。上面查下来,肯定先查到你个体户账户上。”
“这个月不行,我不正转型吗?等我把库房消化光,我还你五百万,半年。现在拿出五百万来,我得断气。”
“兄弟,算你帮我,任务太紧了。”
“你们应该找东海那种大户,拔一根毫毛都抵我们一个团的个体户。别净捏我们软柿子。”
“他们是利税大户,重点保护对象,不能动。要不然我扒拉一下他们的门缝就完事,还用得着找你?我先拿你账户上的一百万吧,等风声稍过,立刻还你。”
“大哥,你千万别,那是我们全体职工年底的血汗工资,你拿走,他们会跟我造反。”
“我真过不去才求你,兄弟,凭我俩的交情,我怎么可能为难你。你……”
杨巡与信贷主任扯皮再三,却依然不松口给个准确数字,但答应春节前几天搞促销,消化的库存部分专款专用,还银行钱。他虽然不肯,可也知道,不能不给朋友活路,他只能想方设法把交出去的金钱数量降到最低。
任遐迩一边陪着银行职员打保龄球,一边留意大小两个老板的动向,非常辛苦,因为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上那么高档宾馆吃饭,第一次打保龄球这玩意儿,她都得边做边学,以免出错贻笑大方,又得留意自己身份,不能忘记别人吃喝玩乐时候她还在工作。她见小老板与她差不多没事,而大老板则是事情很多,她把这些细节记在心里。
任遐迩 等终于应酬结束,保龄球馆门口送走银行职员们,三个人一起跳上杨速开的车子,杨巡立刻对后面的任遐迩道:“小任,你明天一早就去银行,把我们所有的钱都转到中行去。他们估计内部有问题,想打我们流动资金的主意提前还贷,让他们堵缺口。”
任遐迩只应了个“好”,反而是杨速问:“贷款出事的不是那些吸储多的分理处吗?他们分行也会出事?”
“谁知道他们怎么回事,无风不起浪,我不能拿我准备发年终奖的钱冒险。小任,你回头把春节前清库存的收入单列出来,我答应拿那些钱还贷。”
杨速笑道:“小任,最近那种吸储有危险,有人来找你……”
“谁那么傻,去国营单位找财务经理才有可能,我们私企的,吸储的人一来直奔老板办公室。要一来直奔财务经理室,那吸储的别混了,这点眼色都没有?”杨巡非常不以为然道。
任遐迩“哈”地一笑,可不是杨巡说的那意思?以前她在商业局下面公司时候,不知接触过几个拉储蓄的人,个个都会看眼色得很。那储蓄的利率都是出奇的高,存那种储蓄的话,高于银行公布利率的部分就落入小金库了,有些更是优惠到存款打入银行的当天便可计提全部利息。也有吸储的人一手上家一手下家,拉来上家存款,如数贷给下家,两手硬,两手都赚。但这种事情猫腻太多,操作过程自然也充满猫腻,一大笔钱谁知道会出什么问题。不过这事儿她可不敢乱说,免得大小俩老板因此盯上她的两只手,她好好的惹那猜疑干吗。
任遐迩第二天一早到达商场,不等出纳上班,便拿着专用章赶到银行等对公窗口营业,想开一张本票将钱最稳妥地转移,没想到眼见着对公窗口的职员打开电脑,调出数据,却被告知钱不够。任遐迩不信,任遐迩没二话,收起所有东西就回商场。此时商场还没开始营业,总经理室门死锁。她打杨巡手机。
令她没想到的是,杨巡这个老板的手机背景很嘈杂。杨巡则是一看来电显示的是商场财务部电话,立刻明白什么事,连忙接起,道:“小任?钱转出来了?”
“没,我看着柜台电脑打开,可钱已经转出了。”
“妈的,要死人。这事你别管了,我现在建材市场,等下直接去银行,你跟杨速说一声。”
任遐迩知道老板手下不少产业,却不知道老板这么勤快,一大早先去八点开门的市场巡视,完了来商场坐镇,忙忙碌碌打一个时间差。但是老板为什么说“要死人”,任遐迩好奇,估计那有猫腻。
杨巡果然是趁昨天晚上没喝多早上起得来,去临近春节时分相对冷落的建材市场看了看。杨巡接到任遐迩的电话,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吃他喝他那么多,昨晚还谈得好好的,今天竟突击下手,全没情分。杨巡几乎是红了眼睛杀奔去银行,这笔钱是他这几天存积下来准备给两家市场一条商业街一家商场的所有员工发放年终工资奖金的,这笔钱要是被划走,他这个春节还怎么过?下面辛苦一年的人还不把他撕了?
但驾车子杀到银行大楼下面,停在西风凛冽的停车场上,看到熟悉的白瓷砖墙面蓝玻璃幕墙,杨巡气到嗓子眼的心却忽然安静下来。按说,事到如今,信贷那帮人是不敢贸然惹他的,他一向有来有往得很,那些人收他多少好处,平常他只要一个电话就能把那些人叫上门服务,他们能不怕他火气一上来,拿起证据直奔司法机关检举揭发吗?他们一定是给什么事逼急了,狗急跳墙。那事,估计比他的检举揭发不会轻松多少。
但杨巡虽然脑袋转过弯来,并不意味他肯放弃拿回钱的努力,那帮人与他之间,本就是互惠互利,不存在人情,这方面他弄得非常清楚。朋友有难他才拔刀相助,那帮人有难,他惟有想方设法为自己止损。他跳下车,急急冲进银行大楼,乘电梯来到信贷部办公室。没等他开口兴师问罪,早有人上来陪着笑脸将他拉到小办公室。密室讨论,杨巡为自己再三争取,不屈不挠,终于让银行退回五十万。而那拉他进门的主任几乎快将赔笑脸改为下跪了。
等主任一答应,杨巡当即拿起桌上电话打给任遐迩,要她立即拉上出纳到银行窗口办理提款。提五十万现金,到底是比提一百多万来得容易。然后,杨巡不走,坐在办公室等着钱被操作到他账户上,就下去窗口,看到五十万真金白银到手,才让任遐迩上来办理提前还贷手续。他看着任遐迩不问一句废话,迅速办完手续,这才笑嘻嘻地与一众熟人们告别,拎起装满五十万的黑塑料袋与任遐迩离开。
走进电梯,他道:“回头清理库存的钱不用做专门帐了,都存到中行去。”
“可是有规定,非基本户不能提取现金。”
杨巡被提醒才想起有这规矩,想骂人,又忍了,道:“先拿钱过去,看中行柜台的敢不敢特事特办。”
“那需要人行敲章批准才行,人行批准之前需要基本户所在银行同意让你去别家银行提取现金,可他们肯同意吗?或者放到杨总下面其他银行的基本账户上去过度几天也好。”
“都在这家银行。”杨巡跳上车郁闷了,“要不存我个人帐户去,你做一下帐。”
“行,算个人借款。今天营业款收上来,我也放到杨总账户上去。凑足发工资奖金的数额后,余款都打到中行去。观察一段时间,视年后情况,如果平静,在启用这家银行。这样可好?不过得麻烦杨总每天带上存折一起去银行。”
杨巡见任遐迩说得周到,便点头同意。他摸了摸包,想想还是没敢放心把存折交到任遐迩手上。虽然这阵子忙,但他会把存折放到杨速手里,两兄弟总有一个会在场的。不过任遐迩对业务的熟悉和灵活,让杨巡倍感方便。
回头,他便在商场外面挂出海报,正好趁春节这由头,有的放矢地大搞促销,大力消化库存商品。他总得凑齐下发工资奖金的资金,他需要一举两得,即使因此不得不稍微让利。
而杨巡送到宋家的年货则是很快跟着宋家老少三个一起乘东海公司的专车赶赴上海了。早先宋运辉问女儿,春节怎么过,去妈妈家,还是与爷爷奶奶爸爸一起去上海,宋引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妈妈家。但是没一天宋引就反悔了,她虽然很想妈妈,却不敢放弃爸爸。小朋友都跟她说,她现在有弟弟了,爸爸就不会对她最好了。她真担心。她下意识地担心爸爸与梁阿姨和小弟弟在一起的时候,忘了还有她。
因此她最终还是跟着爷爷奶奶去了上海。宋运辉到年底忙得很,没留意到女儿的小痛苦,他见女儿答应去上海,就据此要求父母也一起去上海。宋季山夫妇想来想去,好像古老相传没有去女方家过年的规矩,再说实在是怕梁家的一个美国回来的财富外公和两个高官亲家。可是他们又太想看看孙子,梁思申刚刚生完小孩,总不能让人家抱着孩子走那么远路过来东海跟他们过年吧。好在宋运辉答应不住一起,住到梁思申以前的别墅,不用天天与高官亲家相对,他们才忐忑地乘上东海公司的轿车去了上海。
司机早已熟门熟路。漫天雪花的夜晚,宋季山夫妇只见车子停在地处大上海的深宅大院前,那高墙那铜门,只有解放前见过的县里最富贵的人家才有那派头。等叫开门,他们见到梁思申自己跑出来开门欢迎,在一院子华彩灯光和满地白雪下,看到熟人终于安心不少。这个院子早听宋运辉甚至宋引跟他们描述过,但百闻不如一见,见了才知还有富贵至此。这一院子的精致清雅,再下两场雪都盖不住。
梁思申关上门回来张罗着介绍两家人认识,看到外公没有出言不逊,才放心去厨房看到底带来什么东西。
却是看到一箱各式各样的高档海鲜,一箱已经处理了一下的各种肉类,还有一箱稀罕的热带水果。看着这些,想着这几天陆续有宋运辉的关系户送来的各色年货,想到今年不费一分一厘已经塞满的双门冰箱,以及冰箱塞不下,挂满院子等风干的鸡鸭鱼类,她不禁摇头再摇头,可想而知,宋家在东海的年货只有更多,地下这三大箱不过是择其要送来的。
梁母将可可交给爷爷奶奶后,看着奶奶是个细心的,就放心交付,跟着进去厨房。走到里面看打开的箱子装满山珍海味,知道女儿弄不好心里正盘旋他们老外如果收取超过多少钱的礼物就算行贿的说法。她推着女儿出去招呼刚来的亲家,还是自己着手与小王一起清理三大箱子。没办法,其中还有小王没见过的稀罕物儿。
她到外面对着公婆,又不好说什么,也不能表露什么意思,只开始劝说公婆住这边房子,方便食宿。宋季山夫妇还是想清静,一直说不能麻烦不能麻烦,梁思申无法,只能与他们一起挽起行李去别墅。宋季山夫妇还以为只是跟他们家一样的别墅,但是走进里面一看,都是国外进口的家具,别说进门的电灯开关空调开关不知道怎么弄,走进最事关生计的厨房一看他们就晕了,除了一把刀,没一件是他们会使的。如此复杂,他们估计梁思申现教他们都学不会,更怕弄得不好,损坏器物。那么,接下来几天该怎么吃饭?喝西北风?无奈,三口子只好选择又跟着梁思申回大宅。
梁思申其实有些故意夸大家中器物的难处,让公婆知难而退与他们住一起,别发配似的住远远的,她总觉得那么做对公婆,尤其是对宋运辉的女儿宋引不公平,这是春节,她料定宋运辉一定是呆在她身边的时间更多,既然特意请宋家三个人来上海,不能太厚此薄彼。载着公婆宋引回去大宅的路上,她想到一句古话,“如此甚好”。她不禁微笑,确实甚好。她会照顾两个老实的公婆,不会让他们拘束。也会关照强势的父母,让着软弱的公婆。
但是别人送来的辽参、干贝、鹿筋、干鲍、洋酒等贵重食品一直困扰着梁思申,她知道若就纸箱问题问宋运辉,宋运辉一定又是等他来上海才说。她已经算是能拒绝的,可还是没法拒绝得彻底,有些人看她不接就说原物拿回去会如何如何,请他体谅办事人员难处,或者干脆放下东西就走,她都没办法。想到爸爸那儿也是一样,估计只有更多,她心里非常厌恶。
人家为什么要送礼?那一来一回又将如何定性?梁思申心里清楚得很。去年宋运辉没把锦云里公开,还没那么触目惊心,今年真让她受不了。
宋运辉不明就里,他也是推而又推,送到公司的东西他都让搬去招待所,可到手的还是那么多。而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几乎习惯成自然,想到一家人都去上海过年,当然是收拾三大箱子送去上海。等他作为主要领导站好年内的最后一班岗,上飞机飞去上海时候,已经是傍晚。到上海机场,他又得等待片刻,等岳父下飞机一起走。
他几乎没行李,见到岳父也是随身带来一大箱子年货,不由得与岳父会心一笑。两人自己到门口打车回家。梁父还戏称,家学渊源,都是疼太太的好丈夫。
宋运辉到锦云里,见到父亲与外公戴着老花镜严肃对弈,都没空来理他们。母亲则是坐一边儿给可可打毛衣。宋引热火朝天地在电脑上面打游戏。见大家都有事做,他才放心。他也看得出梁思申一直约束着岳父岳母比较高的姿态,连他都有些替岳父岳母委屈,只好背后向他们赔礼道歉。一阵子寒暄下来,大家终于坐一起吃年夜饭。宋运辉和梁思申感觉都很好,春节终于可以都与父母在一起过了。
但是,吃完饭后,宋引就一直黏着爸爸,爸爸走哪儿她跟哪儿。大家伙儿一起去院子里偷偷放焰火的时候,宋引虽然喜欢,却悄悄拉爸爸到一边,问爸爸有了小弟弟还爱不爱她。宋运辉心疼,连忙将女儿抱起来一起放焰火。梁父戏言,女儿小的时候不趁机抱,大了就不让抱了。
一直等安顿下大家睡觉,小夫妻俩才呼出一口气,回自己房间。竟是比平日里在公司三头六臂还累。宋运辉抱着妻子,两人一起席地坐在儿子小床前看了会儿,终于得享两人时光。梁思申跳起身,去化妆柜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回来将纸递给宋运辉,道:“你看看,这些都是你不在时候人们送来礼品的记录。”
宋运辉粗粗看了一眼,就将单子放床头柜上,笑道:“我们今天哪有时间谈这些,回头我跟你说说都是些谁。”
“不是,我问你,你有没有回礼了?”
宋运辉意识到有问题,谨慎地道:“不大清楚,我明天再看看,今天很累。可可还会被我洗澡声音吵醒吗?”
“可可好像慢慢在度过不适应期,你关上门吧。嗯,用公款回礼?”
“这都是套路,你爸爸和我都是一样在做,相信你爸爸也是跟我一样已经尽量拒绝了。你喜欢我穿哪套睡衣?”
“给你放在浴室。”梁思申不再提起送礼问题,她看得出宋运辉不想提。是,那是套路,她亲身经历了拒绝的艰难,能要宋运辉怎么办?可是她不喜欢。爸爸如此,她也不喜欢。可她了解爸爸和丈夫都是好人,都是她爱的人,因此才更无力。她现在的工作也不得不面对请客送礼,对此现象是深恶痛绝,每次送礼出去的时候,总是把对方腹诽一番。尤其是她的国外同事,都对此多有议论。可是,现在是她的爸爸和丈夫在收礼,不知道送礼的人怎么想他们俩。她不喜欢。
宋运辉躲在水龙头下想辙。起初他没在意,待听出不对,已经看到梁思申眼睛里“我真厌恶”这四个字。他自然是避而不谈,免得言语冲突。洗澡到一半时候忽然想到,别是梁思申引经据典告诉他的产后忧郁症吧,据说得专门找丈夫的茬。当时梁思申捧着一本书告诉他,产妇因为内分泌极大变动,性格怎么匪夷所思都是正常的,这个时候正是需要丈夫发扬大无畏爱心的时候。梁思申还告诉过他,怀孕期间她太过正常而放弃对他的修炼,肯定需要产后找补。当时宋运辉只当笑话听,这会儿有些哭笑不得地想,别真事前正常事后补吧。
宋运辉宁愿相信是这样,洗完澡出来就若无其事地吻了太太一下,抱她去浴室,关她进里面。他自己看了会儿才刚从红皮老鼠状态进化过来的儿子,也亲了一下,躺回床上等儿子哭,知道小家伙几乎两小时一哭,比闹钟还守信,再过几分钟就该是哭的时间。果然,等梁思申出来,儿子在小床上开闹。两人好一顿安抚,才让儿子回头再睡。
梁思申面无表情地看丈夫替她把因喂奶而敞开的衣服拉好,疲倦地道:“我一辈子都没想过,我能这么邋遢。”
“没睡好比什么都摧残人。这几天趁我休息,你睡觉,我管着可可。”
“奶牛能睡吗?你带护照没?护照能去香港吗?这几天我想去香港买尿不湿和奶粉,需要挑夫一名。国内的进口货都不新鲜。”
“可以的。明天我查一下航班,找个当天去当天回的。”
“你看,你也监管着奶牛的自由行动吧。还有,我肥了,郁闷死了,衣服都穿不下,我要买衣服。嗯,睡觉,争取可可下一次闹的时候睡足力气。唉,我当初勇往直前地怀孕,肯定是对困难预估不足,年轻无知啊,上某人的当。”
宋运辉哭笑不得地看梁思申跌进被子里,闭目就睡,心想可别真的累出产后抑郁来,怎么没一句话是积极的?他跟着上床,将妻子搂进怀里,轻柔地道:“我说你听,睡着也行。你一直说你已经适应国内生活,我看你还没,你所受西方教育让你与国情格格不入。但如果你原本是外国人,你不会有那么多的心理冲击,反而可以冷眼旁观,将此当作一个经历,你却又是个爱国者……”
“算你对。每次看他们挑着眉毛议论,我心里光火。”
“这就是了,你一边为同胞辩论,一边就更生气同胞不争气,你却不想想里面的文化差异。换个角度说你十年前跟你外公打官司,这如果放到国内,‘悍然’这个词。你外公在国外多年,算是司空见惯,因此现在可以跟你和睦相处。你说如果换作你爷爷,他还会不会接纳你?两国文化不同,观念有差异,你必须正视。再说礼物,初二我们得参加一个婚礼,你说婚礼上一下收进那么多红包,每个红包成百上千,这是不是集体行贿?可这是国情,睡着了?“
“没睡,郁闷得昏迷。”
宋运辉忍不住笑,又道:“既然都这样,你说我春节送礼还礼无数,你就是把我卖了都不够本,我还怎么做人?”
“我又没针对你,我烦这种情况——国情。”梁思申说到这儿,困意消褪,“就算是国人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说什么当裤子都要帮朋友,可不能用公款啊。现在明明是公私不分,打着友情的幌子拉交情嘛。可是你说得对,你作为当事者,那么劳苦功高才拿那么点工资,难道要你倾家荡产干革命?也不行。唔,死结。”
“你以前不是说要看到进步,变化要一步一步来吗。你最近好像情绪波动得厉害。要不我们去香港散散心,或者香港住一晚,你才出月子,不能太动。”
“没法扔下一屋子老小啊。”
“呵呵,你闭上眼睛,我替你按摩。”
“你又不会。”
“试试嘛,总得让我有练手的地方。”
“不对,你哪儿学来的。”
“还不是你教的,闭上眼睛,乖。你不是说了吗。我这张扑克脸人见人愁,鬼见鬼愁,谁敢惹我。”
“对。大灰狼,你关灯。我现在很肥,你不许看。”
“别那么不自信,你很好,比以前每天饿饭时候更好。”
梁思申却不置信地又问:“以后有可可了,你会不会爱我少一点了?你以后进门会先要求看到我还是先看可可?”
“我比你更担心这问题。”
梁思申“叽”一声笑出来,这才乖乖闭上眼睛。宋运辉心说,果然是情绪变化很大,他还算是过来人,可他以前都没理会还有这么一茬。梁思申果然是雷东宝嘴里的妖精,专门克他的,从今天进门见梁思申贤良淑德,到关上卧室门她又慷慨激昂,让他都以为失宠,至现在才算是恢复过来一点感觉。他爱这个小妖精,他知道他的一缕魂魄牵在梁思申手心里,他早在某一天起,已经身不由己。
同是太太刚生育的难兄难弟,雷东宝的日子就惬意得多。但是遇到一年惟一的大年夜,他分身乏术。韦春红一早跟他讲明,年夜她一准去小雷家陪着雷母过,跟往常一样。雷母也一口咬死要韦春红来过春节,她好歹跟韦春红一起度过雷东宝坐牢时期的那段难关,而今苟富贵,不相忘。雷东宝知道这事儿不妥,可又不能勉强老娘,只得让违春红去,自己只有留在冯欣欣那儿过了个年夜。
冯欣欣转弯抹角得知原因,得意得不得了,虽然孩子初生,累得不行,可她有精力十足的母亲相帮,她自己也年轻精力足,大年夜雷东宝终于不用出去应酬喝酒,脑袋清清爽爽地跟她在一起,她就一直黏在雷东宝身边,逗得雷东宝心猿意马。雷东宝也好奇了,这人跟他时候明明还是处女,现在哪儿来那么多花招?可他喜欢。毫无疑问的,年轻女子,即便是口气都是香的。
电视里热热闹闹演春节联欢晚会,雷东宝认认真真看着热闹,时不时偷偷捏捏小妻子产后明显缩下去的腰。一会儿,冯欣欣附耳轻轻道:“明后天人家来你堂堂雷总家拜年,我们的客厅哪儿坐得下人?”
雷东宝笑道:“进不来的让门口排队。”
“我们换个房子吧,这儿太小,宝宝稍微长大点都没法动弹。”
“行。”
冯欣欣没想到雷东宝答应得爽快,小心地道:“那……山河路那边正造电梯高楼,我们买那儿的好不好?那边以后肯定住的都是有档次的,我们宝宝跟他们在一起拉不下。这边出来的都是些野孩子,前天那家小孩跟别幢小孩吵架,耳朵拉出血来。我们的宝宝啊,一定不能输给宋总的,呀,那边的房子好像是属于机关幼儿园的片区。”
“对,上最好的幼儿园,上最好的小学,以后出国留学。我儿子……什么都要最好的。”对,他是老大,老大当然得要最好的。
“那种房子总得好几十万吧?”
“唔,钱我想办法。你也少买几件衣服存装修钱。一年买下来,一年四季的也够穿了。给你老娘买几身。”
冯欣欣没答应,但不顾父母在旁,抱着雷东宝的胖肚皮亲亲热热地贴着耳朵道:“老公,我好爱你。以后我们的宝宝肯定像你……”
“像我不好,我儿子得读书,读到没法读为止,一肚皮学问气死小辉和他那妖精去。我儿子……买下新房子我就买钢琴,要买比小辉家好的,我儿子得学钢琴。你好好养,过半年我们抱去上海比,看谁家儿子壮。我们一天里生的,欣欣,你要给我争这口气。”雷东宝越是感觉宋运辉不拿他当回事,他越要跟宋运辉比个高下,绝不吃亏。
“那肯定的,我就是早产几天生出来的都比他们的重呢。而且医生说我奶水好,看看我们宝宝,多胖,手臂都跟藕节一样。可我们不能光比体重啊,我们宝宝得比他们早识字,对,还得早说话。”
宋运辉说什么都没想到雷东宝在遥远的地方,即使大年三十都念念不忘与他比儿子。他还满不在乎地与梁思申商量,可可智商一定高,一定要让幼儿园玩痛快了才接受教育折磨。
年初二的时候,宋运辉带着宋引去参加一位朋友的婚礼,梁父与梁母把女儿叫到书房,关上门讨论家庭问题。宋季山夫妇看到都没吱声,反而外公想了想,却扶着楼梯跟了上去,拿拐杖敲开门就道:“商量什么,我也不能听?”
梁母笑道:“爹爹既然来了就给我们做个参谋。我们这不是怕爹爹操心吗?”
“你们说,我听着,我爱怎么想怎么想。”
梁父一笑,道:“爸爸,这么回事,我也得快退休了。多年前囡囡出钱买了一单原始股,高位抛出个挺好的价钱,又让我操作几次,增值不菲。囡囡的意思是这笔钱给我们用。我们想囡囡不是坚持要让可可去美国受教育吗。我们既然退休正好帮囡囡带着可可在美国受教育。我们今天就是准备商量这个问题,难得春节时候大家都在。”
梁思申没想到爸爸妈妈扯她密谈,说的是这个问题,惊讶良久,才道:“我在大学城的房子还在,那儿环境特别好,爸妈的钱拿去做生活费吧,不够有我。”
外公立刻道:“那里冷,退休养老去佛罗里达,听我的,你们要去我也跟着,生活费算我的,房子思申买。要是决定下来,我立刻打电话给我律师,要他帮你们办手续,很简单。有我在,你们两个大陆出去的土包子不会吃亏。”
梁母道:“爹爹,我们不请你来,就是怕你提出你出钱。我们股票的钱听说够生活,以后爹爹喜欢就跟我们一起住,房子有囡囡呢。”
“她哪来那么多钱,她还要倒贴老公。”外公神采奕奕地与梁思申互白一眼,“有钱,什么都不是大事,还罗里啰嗦商量什么。出境、入籍也不是问题,我担保,思申出面没我牢靠。我只有一个要求,可可一定要跟去啦。”
梁家三个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退休后移民到美国,这可是大事,怎么被外公一说就轻描淡写了呢。还是梁思申过了会儿道;“我支持外公的说法。房子稍微买好点,我把大学城的卖了就行。外公就算答应出生活费也没几年可出,还是算了,我来。”
梁母一听踢了女儿一脚。反而外公并不在意,道:“你爱出钱我还有什么话说,可可呢?”
“可可当然受美国教育。就这么定?如果决定,外公,请律师找房子时候有要求,一要离超市近,二要学区好。”
梁父与梁母交换一个眼色,老夫老妻,一个眼色几乎说明所有问题。梁父代表说话:“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决定。囡囡开始跟着外公动作吧,移民的事现在也可以着手办起来,我们都有护照。估计到时候正好送可可读幼儿园。”
梁思申奇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个?这本来还想请你们移民呢,我觉得国内生活环境不好,都奇怪外公为什么赖在上海不走。”
外公愤怒地道:“你当心我买房子做手脚。我叶落归根不行?我归几年不想归了不行?我一到冬天想念迈阿密的阳光,不行?”
梁母只笑道:“爹爹,你肯跟我一起去,我们求之不得,我们多需要你的经验,也正好让我们尽尽孝心。囡囡啊,我们也是想着国内的教育,跟你一个年龄的人与你对比太大了,我们可可……”
“妈妈,谢谢你们。”梁思申拥抱身边的妈妈,感动于爸爸妈妈准备为她的孩子做出牺牲,退休后离乡背井。
“可能我会让宋引一起去,行吗?”
“可以,多一个不多,小姑娘挺懂事。”梁父一口答应。
问题解决,梁母先扑去找可可,梁思申也跟去做奶牛。两人又就赴美养老问题讨论细节,梁母忍不住问女儿:“外公为什么要紧紧跟着我们?”
梁思申笑,“他恨舅舅们总念叨着他快死,他早死舅舅早分财产。他也手段毒辣,硬是不肯提前瓜分财产,只建立一个基金定时定量给舅舅们一些远远不如我收入的钱。可是又烦一家老小总伸手问他要零用,他索性躲到大陆,对舅舅们宣称大陆无法无天,舅舅们敢来,爸爸对他们不客气,递解出境。我原先不知道外公打的这个主意,还是有次接到舅舅电话吵了一顿才知道被外公利用了。其实外公还是更喜欢美国的,美国毕竟物质丰富,生活方便。”
梁母哭笑不得。
梁思申晚上就把这事告诉了宋运辉,宋运辉一听就觉得这是好事。但宋运辉毕竟多了个心眼,回头等梁思申睡着,他把刚听说时候的疑问倒出来好好想了一番,可又一时不好定性,他看着倦极熟睡的梁思申思来想去,不知道该不该跟她明说他的猜疑。考虑到上回与梁思申提出他爸想与他合作时候,梁思申单纯的回应,他决定不说明。毕竟他的猜疑有小人之心,而且还是捕风捉影。而他自己则是提前一步做出决定,从此与岳父的事业保持一定距离。
杨巡春节将工资奖金发放,又拖拖拉拉地发了分期付款的买断工龄费,还剩一些钱。过年时候,商场账面上也会有一些钱得躺在银行过年。他没想到任遐迩会跟他建议,干脆把钱存通知存款,利率比普通活期利率高不少。杨巡没想到天下还有比他更锱铢必较的,他当然不怕任遐迩麻烦,当即说这主意好。他真是想不到,看似臃肿迟钝的面包能有这般精明的脑袋。
但面包也有不尽如人意处,面包老家不在市区,为赶在大年初一前到家,必须年三十中午就请假离开。但是杨巡心说别人都能走,一个财务经理没把最后一天的账关上,怎么能走?他不批,让杨速去说,晚上由杨速开车送面包回去。可是杨速不答应,晚上他得上毛毛家做毛脚女婿去。杨巡无奈,只好对任遐迩拍胸脯,保证送她到家门口,决不让耽误年夜饭。任遐迩见此也只能答应,毕竟拿着人家的经理级别工资。杨巡却很不单纯地想到,他这么个日子送任遐迩回家,够任家上下猜疑上一个春节。因此他决定拖上刚从上海回家的杨逦。
任遐迩看着全体财务人员做完最后一笔账,将今年最后收齐的款子用信封装上,同时拿一本收款凭证,背起包就冲去停车场。打开车门,却见前面已经坐了一个女孩,那女孩衣着光鲜,脸面收拾得精致,不过说不上漂亮。任遐迩以为是老板的女朋友,但没等她坐下,杨巡就介绍道:“小任,这是我妹妹,今年刚交大毕业,在上海工作。”
任遐迩心说难怪,她冲杨逦打个招呼,把信封交给杨巡:“杨总,点点是不是这个数。然后在收款凭证签个名。”
杨巡二话没说,从信封里倒出钱来数。杨逦不禁看看任遐迩,见的是一张年轻没有修饰的脸,额头还缺油少水地脱皮,心说大哥干嘛这么看重这女孩。任遐迩见杨逦看她,就笑笑,没说话。但等杨巡核对完数字,签好字。她才道:“杨总,请先到我家转一下,我还有行李要带走。就在后面芝麻街。”
杨巡开车转过去,杨逦就翻捡磁带。等任遐迩出去,杨逦就道:“大哥,你这儿怎么都是些没性格的歌曲啊。”
杨巡道:“不是挺好听的?听会了到卡拉OK什么歌都能唱。”
杨逦撇嘴,“我下回给你带好点的。”
“不要你的英语磁带。专门出剩货给我……”杨巡见任遐迩端一只大纸箱下来,累得面红气喘的。他出去主动接手,帮放到后备箱,往里看看,见在农村少见的色拉油、真空包装盐水鸡鸭、鱼干、糖果饼干等年货。他放下箱子,不由得道:“我家的年货都还没处理。”
“等等,我还有一只旅行袋。”
“重不重?”
“旅行袋不重。”
杨巡就没跟去,又回到车上。果然,过会儿任遐迩拎行李下来,并不见气喘吁吁。杨巡有意当着任遐迩的面对杨逦道:“你看,任经理也是重点大学毕业,人家多能干,好几件年货都是自己做的吧。”
任遐迩笑道:“我哪里能干,商场发的这些鱼,我问了老阿姨才会处理,可我明明刀子磨得插快,硬是剖得深深浅浅,要不是顶楼北阳台风大,肯定晒不干。”
“你不会洗干净放冰箱里?才几条鱼。”
“我没冰箱。”
杨巡刚想说没冰箱比较麻烦,再一想就明白人家把钱都买了房子。杨逦却道:“冬天时候洗干净吊在阳光上也坏不了,不用冰箱也没关系。”
任遐迩心说即使顶楼的北阳台吊着风干,那也得看老天爷脸色,不分青红皂白吊出去,不出三天全进垃圾桶。但老板妹妹她可不敢反驳,人家那是好命,杨巡却道:“以前在东北还真放外面,比冰箱还管用。东北农村的门口堆一雪堆,鸡鸭鱼肉都塞雪堆里,想吃了扒出来就是。”
杨逦抢白道:“现在路上明抢的都有,鸡鸭鱼肉放院子里还不给人一夜偷光了。又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年代。”
杨巡拿眼睛斜睨了一眼妹妹,无语。任遐迩看着前面两兄妹争论,也是无语,她是不便参与。但杨巡到底是不肯在部下面前失了面子,顿了会儿,还是道:“老四你没去过东北,东北一到冬天,气温只有零下二三十度,有些农村让大雪一封就与世隔绝了,没什么公交车,想出来除非是当地人帮忙,东北地方又大,分起地来一户有两百亩五百亩的,这在我们南边是想都想不到的。你想靠两只脚进去出来,要么迷路要么冻死。一到冬天,你想让哪个人暂时消失,很简单,往最犄角旮旯的村里一扔,放点钱让人看着,完事。等开春出来,报案都没人理,一冬下来养得白白胖胖没见掉根毫毛,谁管你闲事?所以你说那种地方人家院子里堆再多东西,本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会偷,外面人哪个会兴师动众不要命去偷点鸡鸭鱼肉。”
两个女孩听了都觉非常新奇,不免好奇地议论上了。杨巡却是想到他过去受老王连累跌倒后,为了彻底翻身做过的那件“好事”,这事,他不会与妈妈说,当然更不会与弟妹们说。自打受宋运辉之邀离开东北来沿海创业,那些过往都成历史,现在说起来就跟说别人传奇似的,遥远得似乎不是真的。杨巡说的时候心想,小妹要是又驳斥他的荒谬,他就不解释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却没想到两个大学生这回都信了,两人还议论如今有手机了可以隔离一个人就没那么方便。
两个女孩议论上的时候,杨巡就不插嘴了,他还没无聊到勇做孔雀男。他听了会儿,基本可以得出结论,两个女孩都见多识广,不过都是二手资料。对于是非的判断,她们用的都是自己掌握的知识和有限的经验,相对而言,杨逦更武断一些,话更多一些,任遐迩则狡猾许多。
等两个女孩的讨论告一段落,杨巡才道:“小任,年后的工作,我先跟你透个底,你这几天休息时候考虑一下。年前把库存清空一大半,年后我打算把四楼的超市撤了,四层商场重新布局,全部改成出租柜台。为了统一经营格局,我肯定会在租赁合同中添加不少限制性条款,估计有些老租户不能接受,年后新签租赁合同时候会有一些租户退出。最差情况是一半铺面没填满,商场铺面出租收入减少,人气不好,顾客跑光,我的转型计划失败。因此我准备年后让杨速蹲大本营跟客户签约,我自己跑出去拉客户入驻,争取拉特色客户入驻让转型成功。但就算最后成功,当中肯定有段过渡期,日子不会好过。你得有思想准备。”
任遐迩当即想到她那负担沉重的三年期房屋贷款,那需要她每月完成吃喝等基本生活支出之后剩余两千块才能完成任务。而她现在升任经理之后,正在庆幸工资加奖金可以完成每月两千的积累之后还可以让她稍微吃好用好,而不需要再疯狂老鼠一般地接兼职侵吞睡眠时间,没想到才高兴了一个月,杨总就要她有思想准备。准备什么?还不是准备收入减少。那怎么行,她头顶有两千的硬指标在,无论如何准备都没办法对付。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还得向老板回话,她只得往工作上想了一下,才道:“春节后上班就得做报表,这个月有些利润,我设法延到下个月去。”
杨巡道:“对,估计今年上半年都不会有利润,这个月利润不能缴税去。小任,问个私人问题,你要不方便就别回答。你得保证每月收入多少才能按期还房贷。”
任遐迩道:“不吃不喝,起码两千。”
“好,我保证你两千五百块一个月的收入,工资单不足部分,我私人掏腰包。你向我保证心思全放在商场财务部,给我把好这个最要紧的口子。”
“期限呢?”
“没有期限。你做得好,彼此都满意的话,即使出现商场经营不下去的最坏情况,我还有其他三个不错的产业。只要你在职,我保证你基数两千五一个月。”
任遐迩郁闷地应了一声“好”,就没话了。她心里清楚得很,这往后她如果做得不过不失,老板当即会说一声“彼此不满意”让她卷铺盖走人,不付那两千五大洋,老板太狡猾了。她只有想方设法出尽百宝让自己无可替代才行。未来的日子,可就充满可怕的挑战了。
等送任遐迩到家,远近的天空早已都是早早吃完饭的人放出来的焰火。兄妹两个往回赶,杨逦刚才听了一路,硬是憋着没说话,此时才道:“才两千五?才两千五就想让人替你卖命?”
“你没见她答应了吗?”
“两千五能做什么啊,去掉两千,才五百,够吃还是够喝?”
“先不说她说的两千是不是个真实数字,就算她说的是实话,这边不比你们上海,这边五百块够过日子。”
“可她是你财务部经理啊,现在跳槽容易得很。”
“你放心,她有一个月两千背着,不敢轻易跳槽。而且她年轻,又是女孩,没资历,充其量只在我手下当了一个月财务经理,她只有在我这儿才有人认她是经理,走出去不会有人认她,起码半年内没人会用财务经理级别的工资拉她跳槽。等半年后我的商场也能看出好坏了,再说吧。小任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她是个明白人。”
“哎哟,那你就可劲儿地欺负她吧,看她哪天翅膀硬也不飞了你。”
“呵呵,等她翅膀硬了,我给她的工资也会水涨船高,她走不了。开公司嘛,又不是开慈善机构,有买有卖,双方认可就行,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后盾。你没一点积累,一上来就想拿高工资,做管理工作,冤大头才聘你。今天看见了吧,你也早点拎拎清楚。小任跟你一样也是重点大学毕业,专业以外还精通财务,比你强多了,她也就那个价,现在我们用人看文凭,更看资历。”
杨逦听了好久无语,半晌才道:“太欺负人了。”
“没欺负人,换你进商场,人家明明普遍值五块钱的货,如果标价十元,你肯买不?”
杨逦无言以对。
杨巡趁热打铁,“我知道,上个月本来给宋总儿子送去的金锁肯定被你卖了换钱用。老四,你这半年多混下来,该想明白了。”
杨逦还是没答话,一路沉默,还伸手把录音机给关了。杨巡没再教训杨逦,估计再说,杨逦又得奋起顶嘴,要是在公司谁那么拎不清,早被他开除。对自家小妹,他只有恨铁不成钢。
可他最头痛的还是商场这个自己讨来的热煎堆。春节后他准备大动作,他想好了,最多是转型不成功,商场人气骤降,最后关门歇业。到那地步,上海方面应该就不会阻止他将商场转包给别家公司经营。而且他即使有损失,也因为以后基本是无库存经营,而不会损失太多,最多是损失些运营费用,那损失他负担得起。因此,他可以孤注一掷,做最彻底的转型。他想,他这算是混出来了,他现在有资本可以稍微地进退自如,可以稍微地任性。
当然,损失虽然承担得起,但他现在家大业大,也要开始选择稳健的工作思路。他这时彻底认识到以前梁思申让他做可行性计划的好处,事先把方方面面的关系想清楚,可以避免事后措手不及。他现在做事虽然没给出正式的可行性计划,可是思路却是照着那个方向运作。可见,国外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成熟的那一套,都是有其深刻道理在里面的。
杨巡已经想好,春节休息两天,初三直奔上海,去上海的商场摘抄品牌,顺藤摸瓜找去厂家或者经销商,直接从上海那边拉适合的品牌过来他的商场经营。这边市里的他已经基本清楚,光靠这边市里的已有品牌经销商,他的商场只够填满一半,他须眼睛向外。
回到家里,兄妹俩一起吃顿简单的年夜饭。杨巡想去商场慰问一下看门的几个年长老乡,问杨逦去不去,杨逦不去,杨巡就自个儿去了。见到门卫们,他大方地摸出钱包,一人给一张蓝精灵。没想到过会儿杨速吃完饭也过来慰问,杨巡挺欣慰。两兄弟索性汇合了现场办公,从一楼开始讨论商场转型后的重新布局。
讨论到挺晚,两人都想起家里还有个小妹在,好在电话过去,杨逦说在上海一个人怎么过这边也一样,没什么大不了。杨速就没回去,两兄弟继续讨论。零点,杨连一个电话从美国打来,杨巡差点要说“来得好,哪儿走”,抓住杨连狂问美国那些百货商场的布局。可怜杨连又不是跟梁思申一样爱购物的,若是问他超市,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画出来,可是商场,他只有答应这几天就大哥说的要点好好看看,回头赶紧写份报告传真回家。
初一,杨逦终于加入进来,跟着两个哥哥一起决策。她在上海逛店多,上海现在又有了八佰伴等外资店,她的建议自然比走马观花的杨巡更能反映消费者的视角。杨巡对杨逦的主意有些溺爱地吸收,因此鼓励杨逦试着站到商场经营者的角度来看问题。这一下,杨逦感觉,她似乎也能高来高去了。初三一大早,杨巡便带上杨逦一起回上海,目标只有一个:逛店。
逛店时候,只要看到档次适合的品牌,男女装由杨巡杨逦进去试衣间抄下厂名电话。不设试衣间的商品品牌,则需考验兄妹俩的记忆力。而在品牌的选取上,杨逦成为最好的指导者,这让最近因为工作无着信心丧失的杨逦重新振作起来。
一直逛到初十,杨巡基本掌握了潮流动态,辞别杨逦,自己驾车在长三角一带逐个厂家上门拜访。
任遐迩虽然没杀奔商场,一颗心却是记挂着杨巡对她先行透露的变革计划。她只知道杨巡的计划大胆到本市前无古人,但不知上海或者珠三角地区有没有类似变革。她佩服杨巡的勇气,可也为杨巡的未来揣一把冷汗。当然她最多考虑的是她自己。她需要稳定的收入来支付房屋三年分期付款,而商场的收入是她目前能拿到的最好的,她当然一心一意希望杨巡变革成功,商场客如云来,她个人大发利市。可她也想明白,看起来得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万一变更失败呢?本想过个好年的,结果心事比平时还多。她不得不趁闲暇思考起来,希望能帮老板变革成功,她省得别谋出路。
作为一个从工科专业转行财会的人,任遐迩做起工作来变本加厉地严谨。她担忧着饭碗,没法在家安生待到初五上班,早在初四就从家里乘班车返回冷冷清清的小窝。揭开冷锅冷灶,切一块酱肉吃顿简单中饭,她就来到商场财务部查阅资料。
杨速也一直呆在商场,着手与几个工程部的人员一起清空四楼场地。还是保安上来说任遐迩想进办公区,希望小老板批准。得知任遐迩的来意,杨速颇为意外,不过一再叮嘱任遐迩暂时别泄露改型计划,就让保安开门放行。
杨速忙完搬迁,已是暮色四合,看时间是傍晚近六点。他回到办公室拿衣服准备回家去,不料看到任遐迩还在,整个人蜷缩在面包似的长棉褛里,一手圆珠笔,一手计算器,皱着眉头还在干活。杨速敲门进去,问道:“还不走?”
任遐迩将一包饼干拿出来示众,“算完了再走。明天早上我想跟杨总说说我的想法,希望时间越早越好。”
杨速奇道:“什么事这么要紧?我干脆不走,等你算完。明天是节后第一天,我都有安排了。”
“也是,那麻烦杨总吃完晚饭过来。我根据去年的营业状况计算一下,按照目前的专柜出租价,每平方按去年的租金,租出去多少面积可以保本;再算算如果一月结账一次或者两月结账一次,所得利息可以实现多少税前利润,或者可以实施第二种租金支付方案,前期租金少交,账期拉长;再算算我们应该设立多高的底线,如果哪家平均每月营业收入低于这个底线,出局,不能让占着地方不给我们生利长人气,这样也可以杜绝一部分人不通过收银台交易;再有……”
杨速听得眼睛发亮,“你今天算完,是不是可以为明天起我们新签出租柜台提供充足依据?”
“是啊,自己心里有底,也可以提出多种租赁结算方案以供选择。”
杨速激动,心想大学毕业的做事到底不一样,如此有根有据。他很想在一边帮忙提供意见,但是又怕吵到任遐迩,犹豫之下又问了几个问题后离开,临走让任遐迩别吃饼干充饥,他会带饭菜来。任遐迩没想到这个小老板如此厚道,不由得想到大老板杨巡的精明,心说这对兄弟非常互补。
杨速并没有回家,而是去旁边一家肯德基买了套餐,一份给了任遐迩,一份他自己拿去办公室吃。杨速赶紧拨电话给大哥,告知任遐迩的打算。杨巡心中其实也揣着底线的,他早就想好租金多少,可是被杨速一说,立刻意识到自己预定的底线乃是土法上马。确实,他根本没有明确他的止损点是在哪儿,他怎么做才可以盈利,他跟人谈判可以收缩到哪一根线,他可以抛出多少乱花样来迷惑人上钩而自己没损失,他都没确切数据,都是凭感觉拍脑袋。现在好,他出门跟唐僧一样取经去,家里有个任遐迩给他送上了一对非常实用的翅膀,他让杨速即使再晚,也务必等到任遐迩算出确切数据,他还提出几个租赁变通方式让杨速立刻捎给任遐迩,让任遐迩也赶紧测算出来。
任遐迩没想到又来一堆活儿,不由自主横眉竖目对着杨速三分钟,才又灰溜溜继续做事,杨巡在是上海也是等到半夜。拿到杨速传过来的数据,杨巡满心喜欢,觉得心里有底了。他心想,面包,还真看不出是个脑筋那么管用的。他从东北做电器市场起,已经累计用了无数个会计,任遐迩是惟一不需要他提醒,自己动动脑筋就能给他经营上有助益的。而且根据杨速的陈述,他感觉任遐迩的数据来得非常科学,很有根据,几乎无懈可击。这让杨巡非常佩服,他怎么就想不到这么做呢,不,他即使想到,也做不到,他相信,那么做需要有高度的知识水平来支撑。几乎是瞬间地,杨巡对任遐迩的认识出现拐点。
但杨巡不会忽略杨速告诉他的一个小小细节,就是任遐迩收到他新指令时候的横眉竖目。这说明任遐迩做这些测算之类的工作根本不是心甘情愿地打算与他这个老板同甘共苦的,而是出于自身经济稳定的需要,才会矛盾地一边自愿加班,一边却反感加压。而脸色泄露端倪可见任遐迩的本质还是清高的,越是有拿得出手本事的人,心里越是清高。清高的人就像梁思申一样,遇到心里不痛快,宁可吞下损失,也立刻抽身离去,绝不同流合污。任遐迩现在还因为房子的三年分期付款而受制于他,但等半年后在业内做出名气——杨巡清楚,聪明人崭露头角的速度相当快——届时,即使其他企业提供的工资与他给的一样多,任遐迩都会不顾而去,内心清高的人不受那气。
杨巡不得不反省自己的作为,想好弥补措施。
雷东宝比杨巡更勤快,才过了一个大年初一,在小雷家家里接受众人拜年,与老娘和几个近亲吃了一顿韦春红做的中饭,晚上就接到红伟通知,说外贸公司的通知他们,有家实力很强的外商采购商正在寻找一家长期供货企业,每年需要采购大量铜制水管配件。正好项东工作半年多下来,春节回家省亲去了。雷东宝当仁不让地去接洽。
雷东宝从冯欣欣家拎一只半空的皮箱来到老娘家,载上韦春红回城又收拾了皮箱,而且在韦春红那儿住上一宿,才于初二大清早吃完丰盛早餐,与红伟、小三汇合赶往地处省城的外贸公司。虽然外贸公司的人也是怨声连天,可是怨谁都不会怨钱,为了钱大家春节可以不过。这年头,人到底是与改革刚开始时候不一样了。
商谈之下,雷东宝发现,这单子真是非常大,他铜厂五金车间目前的产能全给这个大单子才刚刚好,为了保证供货,他们还得扩大生产规模。外贸公司也那么说,现在五金厂遍地开花,可能够满足这么大产量的企业还是少数。外商需要的是稳定的供货能力。
但是雷东宝同时也发现,这单生意的利润非常之薄,几乎是勒紧腰带才能赢利。外贸公司的业务员劝雷东宝,如今生意不好做,这么大单子,一年的吃饭都能保证,为什么不接,过了这村没那店。人家既然是那么大的量,当然要的是大单子的批发价。业务员让雷东宝想清楚,要还是不要。要的话,明天派人一起去上海,接外商去考察。不要的话,后面大堆其他企业跟着,他们让其他企业去人。
雷东宝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项东一个电话,让项东这个最懂行的人决定。
项东听了很无奈地道:“书记,起码有一点利润。我的意思是接,起码这一单生意可以消化铜厂一整年的所有费用,保证五金车间吃饱。今年一开始生意环境就不大好,我想有一单一整年的生意保底,心里会有点底气。”
雷东宝心疼道:“割肉啊。”
“书记,没办法,制造业这几年已经从卖方市场转为买方,相应的利润也是越来越薄。相比内贸,我们做外贸的单子只要质量过关,起码不用担心货发出去钱拿不到,而且拿着信用证可以申请流动资金贷款,我们自己的钱就能拿来扩大产能,省心,又不会让回款困难积压太多资金。”
“割肉。”雷东宝闷闷地还是这一句,“你有没考虑,这一年里面,万一又遇到物价疯涨,我们还能有利润吗?”
“我算一下,再给书记电话。”
雷东宝放下电话,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红伟道:“书记,我的意思是先把老外钓来再说……”
“那当然,谁不知道。可我就是怕所有东西价格又跟前两年一样,全涨上去,这单生意本来利润就薄,涨价了我还怎么过日子。内贸还能耍赖,外贸没法耍赖。”
红伟等着雷东宝说完,才笑嘻嘻地道:“书记愁的是大方向,当然得多考虑一些。书记,我提把老外钓来,还有另一层意思。他们进出口公司最近有一笔出口印尼的电缆生意,价格挺好,好几家在争。我这不是想把老外钓来后,逼着他们现场答应把电缆生意给我们嘛。”
雷东宝眼睛一亮,笑骂:“红伟你真会大喘气啊。要能捆上电缆生意,让电缆出口一次,我答应。”
但是小三却看到雷东宝嘴上虽然说答应,脸上却是心事重重,他倒杯水过去,放雷东宝面前,道:“书记,电缆要是也能出口,我们今年的出口创汇额就高了,赶明儿我写份报道上去。”
雷东宝道:“这个你去办。红伟,我看这单生意接下来,我们铜厂产品可能都不够给其他那些电线厂了。你那边有没问题?”
“我当然有问题,本来可以空手道,直接从铜厂库房提货,现在要换成出钱去买别家的货,我得多备些流动资金。不过最大的问题……”他微笑地看看小三,小三也是笑了笑,还是小三点破道:“书记,史总的意思是,我们本来是可以从铜厂拿到超低价的。”
“嗯。”雷东宝应一声,低头好久不语。这是他制定的从小雷家实体以五鬼搬运法慢慢转移资产的招术,如果答应外贸的单子,最受损的是他们自己的利益。这时候项东电话进来,项东计算后,认为如果真不幸遇到全国大涨价,可以通过几项工艺的偷工减料,可以降低一些成本。因此报价可以接受。但是项东临了却说他挺内疚的,作为一个工程技术人员竟然想出这种损主意。
雷东宝当然不会太在意什么技术人员的良心,他听项东说行,他就拍板。也不等约定时间,就与省外贸联系,确定明天老外从上海过去小雷家实地察看生产环境的接待线路。小三留下,跟着去上海接老外,雷东宝就与红伟当即赶回家,让项东指示着再检查一遍铜厂,以期给老外留下良好印象。不过自项东开发铜五金打开出口销路后,小雷家已经对外商不再陌生,不会再兴师动众把什么民居窗户都擦得跟没玻璃一样地干净。他们现在已经自有一番套路。
回家路上,司机开车,雷东宝和红伟坐在后面。他对红伟想到什么说什么。“红伟,这单谈成,信用证下来,贷款贷出来,我们自有资金那块就多出来了,我们立刻扩大铜厂。有小项在,他不怕钱多活多。”
“我现在最指望电缆厂也来个项总一样的人。项总来后,我有什么特殊要求,只要说就是,跟他说的事情,没有一次不到位,合作太舒服了。一样是花在小雷家的钱,我举双手双脚同意投在铜厂。问题是这回镇上会怎么说?”
“不管镇上怎么说,我们要投还是投,这回镇上再他娘的生痔疮一样跟我憋,我就要求他们减少股份。不能让镇上占着茅坑不拉屎、拖我们后腿。资金不够部分,向个人要,正好我们的钱可以进入。”
“书记,先别跟镇上硬来,还是我去找几个主要关系人,跟他们说说利害关系,让他们主动答应这回不勉强按比例出资,我要是谈不下来,你再出面跟他们拍桌子。我看我们连年大投入,镇里不被我们拖垮,也差不多没剩几口气了。”
雷东宝想到当初为了回到小雷家,不得不对镇里做出的承诺与妥协,只得道:“还是我自己去,一口气说爽快。行就行,不行也得行。”他没法让别人就镇里出资的问题与镇里谈判,那帮人只要说一句当年不是你们雷东宝自己求上门来要镇里占股份吗?他做的手脚还不给戳穿了?
他现在很明确,扩张,不停地扩张,扩张到谁见了他雷东宝都得喊老大。雷霆自己滚出来的资金不够,就让股东出钱解决。钱再不够,让红伟公司的资金趁机打进来,逐步稀释镇里和村里的股份,最终让江山潜改。掌权的就是这几个利益相关人,其他谁会想得到满眼搬不走的厂房竟然会改了别人的名。
两人回去布置人连夜整理厂房,红伟监督,雷东宝自己回城。他想着他性命一样的儿子,可想到过一阵得悄悄拜访镇里几位领导,他得问韦春红拿个主意,韦春红比他熟悉镇里盘根错节的关系。
春节饭店没营业,雷东宝知道韦春红中午要去参加一个婚礼,晚上肯定在,也没预先给个电话,就直接上门。果然敲了几下门,韦春红就出来,雷东宝进去,却看到候客区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长得有些江湖气,以前没见过。他心中顿时警觉起来,看看穿着玫红羊驼绒短大衣的韦春红,再看看那个才二十几岁的男子,一张胖脸墨黑。
韦春红却是若无其事地道:“你先上楼去吧,我一会就完事。”
雷东宝却不走,厉声道:“什么事?”
那个年轻人却站起来道:“韦姐既然有事,我先走一步。新年大吉大利。”那人不等韦春红说话,拱拱手就走了。
雷东宝眼睛飞着刀子地看着那年轻人走远,才对韦春红道:“你打量我今天不回来?”
韦春红冷笑,“是啊,赶紧趁机找小狼狗调情。要不你去楼上找找,弄不好被子里还有条小狼狗。”
雷东宝被噎住,只得悻悻道:“你多大年纪,还穿红戴绿,我不在你穿给谁看。”
“穿给我自己看,怎么啦,不行?我再告诉你,我还用五六百块一瓶的面霜呢,我高兴,我用自己的钱。你吃饭了没?我可已经吃了,没给你留。”
“少装,赶紧给我盛饭来。”
韦春红心中暗笑,脸上却是爱理不理,唧唧哼哼地才被雷东宝抱进厨房。她虽然现在爱惜自己平时不肯再亲自下厨,却是一招一式依然娴熟,又是最知雷东宝的食性,雷东宝旁边看着的一会儿工夫,她就做了一盘京酱肉丝,一盘香辣鸡块,再来一盘浓香扑鼻的羊肉汤。不等她做完,雷东宝早已抽了筷子站一边抢着吃。韦春红一直眼波流转地微笑看着,心里喜欢两人这样的相处。自有那个冯欣欣后,雷东宝自知理亏,在她面前稍微收敛些脾气。
坐下吃饭,雷东宝才比较正常地问一句:“刚才那人是谁?”
“混子呗,过年过节我总得孝敬他们着点。你以后别这么凶人,这种人不摆平,我生意怎么做?”
“摆平也不用穿这么红啊。不是我替你跟几个本地混子喝酒了吗?又出新山头了?”
“唉,现在还怎么好意思麻烦你。”韦春红不想说今天与混子见面谈的事,就拿话堵雷东宝的嘴。
雷东宝想到他就是专门来麻烦韦春红的,却被韦春红一句话噎住。但没一会儿就若无其事了,韦春红是韦春红,他在韦春红面前有什么不好说不能说的?他就不再追究突然袭击遇到陌生青年男子的事,而与韦春红讨论起怎么与镇政府那帮当事人说话的事儿来。韦春红这种时候不会跟雷东宝别扭,自己也拿个杯子一起喝酒,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凭她做饭店人丰富的消息来源,帮雷东宝出谋划策。
一会儿红晕跑上韦春红如今略显嫩白的双颊,雷东宝忍不住再次警告,不许韦春红单独与小狼狗混一起。韦春红不答应,只斜睨一眼,道:“你怎么管得住我?你凭什么管我?”
雷东宝连连拍案,可韦春红不怕他,两人一直闹到楼上,雷东宝发奋地宣示所有权。
韦春红从卫生间出来,见雷东宝倒头睡觉,她吱溜钻进被窝,将冰凉的双手围到雷东宝的脖子上。雷东宝给冻得惊醒,韦春红笑嘻嘻地有意道:“前儿我特意帮你去了趟上海,看看宋总他们的儿子。”
雷东宝有了兴趣,问道:“怎么样,比我的大还是小?”
“我又没见过你的。”韦春红飞一个白眼,“唉,这辈子都想,小孩子用的东西有这么复杂。我就是给他们做保姆去都不合格,连调个奶粉都不行。你的跟他们比……钱再多也只是粗生放养。”
雷东宝不满,“有啥,小辉还不是粗养大的?我儿子以后比他们的能。唉,回头给我准备四十万,我下月要。”
韦春红心里警惕,若无其事地道:“刚谈下几个店面房,交了押金。其他钱存银行里,现在就拿利息太亏。那么要紧吗?红伟那儿的事儿吗?你要是不好意思说,我来跟红伟说说,让他宽你几天。”
雷东宝无奈,只得坦白:“我想买房子。”
韦春红一听,一张脸顿时凝住,两眼在黑暗中闪烁不停。好久,才心平气和地道:“是山河路那新造高楼吗?别处没那么贵房子。要买那儿的房子,我替你找陈总去,我认识他,可以打折。”
雷东宝没作他想,只认为这是理所当然,道:“行,你去给我挑个好楼层,十八楼,十六楼也行。房子大点,大人房,小孩房,客人房,最好再有书房的地儿。厅也要大。”
“行,过完年了我去看看。”韦春红咬牙切齿,她跟着雷东宝这么多年,住的都是自己的房子,雷东宝从来没想过给她买一套,现在却一下就要跟那狐狸精买套那么好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终于忍不住问:“东宝,我们去年离婚时候说得好好的,为了那狐狸精把肚子里孩子生出来我才答应离婚的。现在孩子已经生了,也满月了,你打算怎么打发我?总不成反倒让我做狐狸精做小老婆跟你轧姘头吧?”
雷东宝一下没话可说,想好久才道:“孩子还吃奶。”
“对啦,我打听明白,生完孩子一年内男方不能提出离婚。一年后呢?你给我个准信。”
雷东宝好生头痛,他最希望维持现状,韦春红稍作牺牲,他会记得她的好处,可看来她现在不愿了,他只得强词夺理地道:“什么轧姘头小老婆,你是小老婆吗?我钱都在你手中,除了一张结婚证,跟以前有什么两样?”
韦春红“呵呵”一笑,“是呢,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好了,睡觉睡觉,你明天还要接待外商。”
雷东宝将信将疑,却又不能不信,想想韦春红这辈子还能翻到哪儿去,他总是顾着韦春红的,就翻身睡下也就睡着了。
若干天前,韦春红还在别人面前为雷东宝辩护,说他是受狐狸精逼迫,不是没良心。可今天一番话下来,她动摇了,这胖家伙敢情想的只有他自己。看他今天说话言不由衷、能拖则拖,难道他就准备这么打发她的后半辈子?韦春红略带迷惘地想,她难道后半辈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了?
她想到了她本来的计划。可是看看雷东宝的态度,这还是躺一张床上说出来的话,她心寒,考虑她以前是不是想错了。难道,她当初离婚离得太痛快?或者,雷正明跟雷东宝串通一气,耍她?韦春红想得睡不着,起来穿上衣服一个人在一楼失魂落魄地晃荡。越想,心里越不是味道,越想,越发现自己是个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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